（六）
在那之后，某个周日。
日上三竿，苏恒依旧在床上补觉，楚雨森在几十平米的小屋里晃荡了好几圈，就是死活不敢叫苏恒起床做饭。
山神常夏正在另外一间屋子的沙发上坐着研究电脑，在他一天之内让电脑中了十一次病毒并且无意中打开了二十六次不可言说的垃圾网页和广告网页之后，苏恒终于耐着性子勉强地教给了他简单的电脑使用方法。
毕竟苏恒会的也不多。他只会开机关机搜百科。
苏筱会的多一点。他会开机关机扫雷码字和搜百科。
好在最近这山神也安生了一点点，只是他莫名地爱上了戏曲，于是整天的屋子里简直是……群魔乱舞的音效。不过好在，这对于苏恒而言并不影响睡眠。而且只要这山神不乱点网页，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黑麒麟……他正仿若听不见那吚吚哑哑的唱戏声一般地坐在地上（楚雨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坐沙发，大概是觉得沙发太软？），两眼发直，似乎正在思考人生。
……这一屋子，真是一个正常的都没有了。
苏筱也有段时间没来了。
听说苏筱不久之前接了个长篇。不，准确地说是很久之前他任性写的长篇小说，原本是个坑，都被人遗忘很久了。但是编辑把它翻了出来，觉得还行，想让他先改改连载在杂志上，等写完了再出版成单行本。
鬼知道写中短篇都常常写不完每个月都会经历诸如险些开天窗之类的事情的苏筱究竟是为什么会作死接下长篇。
是叫什么来着……是叫《流光》的？
楚雨森对于文字啊艺术啊什么的都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他自然是没看过苏筱写的东西的。不过虽然这货平时挺二挺没正形挺不修边幅的，但他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好像还蛮受欢迎。不过他啊，自己本身爱写的东西都太冷门，导致有很多人看不懂，于是就看不下去了，以至于真正喜爱他的人，虽然有，而且真心实意，但相对来讲不是特别多。他的文章似乎从来都处于一种即将被砍掉的状态。
不过苏筱似乎从未在意过。
按他的话说，他们处于一个浮躁的，速食的时代。人们听着速食的歌，看着速食的文字，追求着自己并不太懂也不是很喜爱但流行的风格、艺术。
他觉得这或许是因为人们觉得累了，不愿意多花心思在这上面了。确实，看着速食的文字完全不会觉得累啊。
他不求有人懂得他所真正书写出来的东西的含义。
其实作家也算是艺术家吧，因为他们同样孤独。也同样于虚无中，创造独属于自己的、只有他们懂的世界。
就当是他的矫情吧。
之前有一次因为停电加断网，苏筱从他租的房子跑到苏恒这里来赶稿子，在深夜时分，也不知道对着谁如此呢喃着上面的那些↑。
毕竟当时所有人都没睡着。苏恒坐在书桌旁边熬夜写报告（苏筱坐在地上码字），天知道协会怎么有那么多报告，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可真羡慕自由除妖师不用写报告。
不过发武器和福利的时候，他们却又觉得，有组织真好。
而寥尚——寥尚他睡没睡都一样，有点动静他就会抬头看看，搞得苏筱说这货得了被害妄想症——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随随便便害得了他？
山神常夏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植物妖的关系，作息经常不太正常，大家也都随他去了。
楚雨森则是硬撑着一点一点的脑袋，浑浑噩噩地困顿地看着他们兄弟俩灯下的背影，觉得现代人活得好累。
他没敢说，但他真的好怀念墨兮曾经肆意放纵的不羁模样。不过如今……他尊重他的选择，也会一直追随。
那时候的楚雨森听着兄弟俩不时的对话和苏筱的絮絮叨叨，困倦地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为了避免平时山神有点诡异的作息习惯影响到到底还是身为人的苏恒，山神都是在另外一间屋子的。寥尚时不时就会抬头看一眼的感觉也着实有点让人会做噩梦，于是他也被赶去了另外一间屋子。楚雨森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相对自由的，但是很多时候两间屋子都满了他也就只好默默地打地铺。
但偶尔地，像那天一样的情况，兄弟俩或者只有苏恒在灯下奋斗（只有苏恒的情况居多），另外两只在另外一间屋子发神经，楚雨森就会特别自觉（或者说毫无自觉？）地赖在苏恒屋子的床上，看着他或是他们的背影，独自慢慢地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
他和苏恒究竟是有多么幸运呢。
他经常这么想。
曾经听说苏筱写过他的故事来着。
犹豫了许久，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看了看，虽然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的经历当作一个娱乐的故事，但苏筱写得还行，完全看不出来他与苏恒经历的痕迹的故事，可隐约又带着丝隐喻的意味。每一章的开头，都有一段莫名其妙的，看似与正篇无关的东西，那是楚雨森看起来最讨厌的东西。干什么写得这么隐晦不明？
这种风格的文字，真让人不爽。
于是他就彻底不想看下去了。
不过某一天凌晨，熬了通宵的苏恒还处于一种睡不着的莫名亢奋状态，他就难得絮叨地跟楚雨森说了说那个故事。苏恒摊在床上，楚雨森就侧卧在他旁边。
这床睡两个大男人还是有点挤了，隔壁房间的床应该会大一点。听说这房子是原先苏恒和苏筱的养父母买的，养父母家在外地，在这里买了房子是为了他们在大城市上学。养父母睡隔壁屋子，他们两个挤在这个房间。养父母经常不在（因为他们是自由除妖师经常到各地做任务），所以他俩也乐得轮流睡隔壁的大床。后来他们上高中的时候，养父母彻底搬回了老家，就偶尔寄来点生活费。那时候，原本刚刚好大小的房子，却显出了点空旷。
孩子，总是要放手的。
“……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苏恒最后说道，他念叨了这么久，终于有点困了。
故事的最后，红衣女侠带着她的剑继续行走江湖，恩恩怨怨统统忘在脑后。没有残酷的剑鞘，没有怨灵的缠绕，没有血染的青丘。
多美好的故事，小打小闹着，故事就结束了，而主角依旧在路上。在读者的心里，他们永远不会停下来。
“……这个，用人类现在的话说，是不是叫套路？”楚雨森有点无奈。
真实的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happy ending。
“……苏筱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结尾的故事。”苏恒似乎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他的眼睛有点发亮。
“啊？”楚雨森没听懂。
“苏筱他……哥哥他写的故事，从来都是很……孤寂的感觉。”苏恒似乎也找不准词汇来形容，“你看现在，很多故事啊，都是过程装模作样地虐虐，结尾来个happy ending。这样也挺好，毕竟现实已经很辛苦了，没必要看故事还这么糟心。还有一些……n多角的什么后宫逆后宫啊，穿越啊的故事啊，似乎挺流行，但我是不太喜欢的。还有些……就是写着套路的文字，连悲剧的剧情都那么套路，男主角又得绝症了啊之类的什么的……我哥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写这种文章。他似乎特别的擅长书写孤独，看他写的故事看完了心理都不会太舒服，不是因为剧情什么的，单纯因为他写出来的一种苍凉。”
苏恒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挺矫情的，但他还是决定坚持说下去。
“大概是因为这样，他的文章才少有人喜欢吧……大概。”苏恒嘀咕着，闭上了眼睛，“他最早的时候，大概是刚上高中的时候，写过一个魔王和勇者的故事来着……‘勇者是不会飞的天使，拯救着孤独的魔王。’最后，勇者被认为是叛徒，被村民烧死了。他死后真的变成了天使，就去找魔王。可魔王已经看不见他了。魔王知道是谁杀了他，却又因为和勇者的约定而没有伤害村民。魔王没有勇气结束自己，于是就踏上了旅途……一路上勇者变成的天使都在，可……呵。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的陪伴，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还是这只不过是勇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苏恒突然侧过身和楚雨森面对面，楚雨森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太想睡。”苏恒笑了笑。
笑里有种疲惫。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什么事物存在得太久了，都会变质。无论是记忆也好，还是情感也罢。
“话说，从以前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熬夜？而且做事总搞得那么极端。”楚雨森觉出点不对劲，于是就试图转移话题。他盯着苏恒的眼睛，试图读出些什么他一直读不懂的东西的答案。结果他突然发现……苏恒的眼睛，貌似是重瞳。
苏恒是爱熬夜，不是不得不熬夜。楚雨森住在这里没多久就发现，苏恒常常半夜坐起来，一发呆就是大半夜不睡。
“爱熬夜，因为不想睡。逼自己搞极端，是因为那样会活得有真实感。”苏恒倒是回答得毫不躲闪。
“不想睡？为什么？”楚雨森奇怪道。
“不敢。”
“……啊？”
“我经常做梦。你不也是？”苏恒翻过身去，背对着楚雨森。
“……可以问问是什么梦吗？”楚雨森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或许他们会因为某些问题争吵，可说到底……楚雨森还是无法真正地和苏恒对着干。他更无法放他一个人挣扎在他不知道的黑暗里。
苏恒没说话，似乎睡着了。
楚雨森又等了一会，终于也翻过身，准备睡个回笼觉——他半夜等苏恒的时候睡着了，所以也算是睡了一晚上。
“……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楚雨森喃喃。
“我累了。”背后突然传来了低低的嗓音，沙哑得不正常，“墨熙，我累了。”
“那就睡吧。”楚雨森又翻了回去，他盯着苏恒的背影，觉得这个影子简直就要他妈的印在他骨子里了——他看的时间最长的永远是苏恒的背影，从来都是，“我在这，安心睡。”
虽说现在在这社会，深情的人都仿佛是个笑话。
但他们确实都是深情的人。
……
那时候他的意识越飘越远，但还是硬撑着让自己清醒些。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害怕。
因为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简直像是错觉。
原本就是被领养的孤儿，如今养父母又不在身边，更显得他们的存在就仿佛是个bug，一不小心就会被修复。
楚雨森觉得，大概自己也是有点不正常了吧。
那时苏恒似乎是说让自己先睡吧——他估计是又要通宵了。
楚雨森答应着，想起了之前的那次有点诡异的对话，鬼使神差就当着苏筱的面问了出来：“苏恒，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一句话，换得一室寂静。
最后还是楚雨森悠长的呼吸声打破了死寂，他睡着了。
“他挺关心你啊。”苏筱忙里偷闲地打趣道。
苏恒整理着早就写完的东西：“关心不关心的，这就好比一个人站在玻璃罩外，看着另外一个人受苦——他又不能替我疼不是么？”
苏筱因为他的话一不小心打下了一串乱码，他似乎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对他是真爱，结果话说得还挺绝。完了我再也不相信真爱了……”
“信不信的也没见你写过啊？”苏恒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真爱？真爱就不会累了？”
苏恒似乎是觉得苏筱这话挺好笑：“什么东西存在的久了都会变质，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老弟，你让我对感情绝望了。”苏筱的声音里带着惨兮兮可怜巴巴的颤音，“我写过真爱啊，浪迹江湖的红衣女侠和剑灵。”
苏恒看了苏筱两眼，突然笑了：“别绝望，我开玩笑的。”
苏筱让他搞得有点发愣。
“再累……也有放不下的东西不是吗？为了那个东西，宁可累死都不放手，人类的固执是很可怕的。”苏恒耸耸肩，他看了看睡死过去的楚雨森，嫌弃一般把他踹向了一边，挪出来一个地方坐着。
苏筱把电脑搬到了桌子上，他接着打了两分钟的字，突然就回过头发神经一样地叫着：“老弟，我突然觉得我又相信真爱了。”
那会儿苏恒早就睡着了。
至于楚雨森，他压根儿就没睡着。
曾经睡过那么久，装睡他还是会的。
……
时间回到现在，抛开一切种种的复杂感情情仇恩怨不谈，楚雨森就想知道一件事：
今天到底有没有人做饭！
此时此刻，寥尚加入了在屋子里游荡的行列，苏恒还在睡，山神看的戏曲还在吚吚哑哑地唱。
最终在和寥尚一起又游荡了十分钟后，楚雨森决定去叫苏恒起床做饭。
他们四个，苏恒会做饭，味道到也还说得过去。山神似乎会做些野味，楚雨森会炒炒鸡蛋煮煮面条煮煮粥什么的基础类饭食，寥尚目前只会炸厨房。
野味在家是别指望了，楚雨森不喜欢做饭，寥尚更别说，重新装修挺贵的，楚雨森还不至于这么想不开让寥尚进厨房。
出乎意料的是苏恒这次没有太大的起床气，只是听说自家一帮宠物急需喂食，于是就随手炒了几个菜，做了个汤，又让楚雨森自己去蒸个米饭，然后他做完饭就回去接着睡了。
山神终于想起来吃饭这回事了，于是放下了吚吚哑哑的电脑走了出来。
三只非人生物相对着啃着饭。
嗯，苏恒可能就只是起床气发的我们没看出来而已。←三只妖物如是想。
不然为什么酸辣汤是甜咸的，鱼香肉丝是酸的，特别酸的那种。西红柿炒鸡蛋炒出来了胡椒和辣椒的味道而没有一丝咸淡味，炒黄瓜里出现了诸如麻辣金针菇和各类辣酱之类的东西。
楚雨森默默承受着旁边两个人的怨念。
“恒本读作‘gèng’，《诗经·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所以恒本意为本意为上弦月渐趋盈满的样子，又通‘亘（gèn）’指绵延，延续。‘héng’是后起音。月亮弦、望有常，于是有了长久、持久的意思。”干啃饭啃了两碗的常夏突然道，“苏恒真是人如其名啊。”
“啊？”楚雨森一时之间没听懂。
“就像月亮，阴晴不定。”常夏努力地试图微笑。
但是楚雨森觉得常夏若不是放不下在他自己管辖地出了问题的陆希，恐怕常夏早就回夕落山做自己的自在山神去了。
“常夏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人类？或者说……不太想和人类搞好关系？就是……不太想扯上太多关于人类的事？”楚雨森问的磕磕巴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山神。就算是隐居惯了，就算来到人世不过是为了自己作为山神的责任跟着陆希怕出岔子，可是整天的避开人类，要么研究手机，要么研究电脑……还是有点不正常的不是吗？
“人类之于妖物和鬼神，就如同蝉之于人类。你觉得人类会愿意跟寿命不过几十天的蝉扯上很多关系吗？”山神笑了笑，一如他在夕落山那时，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的神色。
一时居然没有谁接的上话。
毕竟他说的也没错。
“人类，若是肉体覆灭，而记忆长存……是否也算是一种等同于妖物的长生？”楚雨森低声说道。
“我觉得这就要看记忆是因为什么，为了什么而长存的吧。”常夏歪了歪脑袋，白色的发丝如瀑，“不过人类啊……大概，并不会适合妖物的时间长度。因为他们的欲望太多也太大，而且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他们如果活得等同妖物，这世间怕是会覆灭得更早。因为他们一旦活得长了，就有了时间去满足自己的所有欲望……”
“对于永世长存这件事，原本就是很多人类渴望的。”苏恒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他似乎是终于彻底睡醒了，正端着杯子准备沏茶，“但是……短暂的，有限的生命原本就是神赋予人类的礼物。就像看短篇小说不会太心累，毕竟再怎样也很快就会看完了。而长篇小说的剧情线长，变数多，人物多，而且一不小心就容易烂尾，还要处理好各个角色的关系……”
茶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在杯底。
苏恒接着道：“‘神怀其所爱，亲吻有限，而人却在拥抱无穷’——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注：↑诗句摘自《飞鸟集》。原文是：God kisses the finite in his love and man the infinite。）
“人生……怎么能用小说来比喻呢。”常夏似乎有点不赞同。
“是啊。”苏恒喝了一大口浓茶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过那是我哥说的，我就是引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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