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孤独永恒（五）
“啊哈哈哈哈哈哈阿恒啊哈哈哈哈哈……”梳着凌乱的马尾辫的女人抱着肚子毫无形象地趴在堆了一堆看起来应该是在化学实验室里才会出现的仪器的桌子上，一旁的苏恒看着她不予评论。
“你的猪队友们对你可真好啊，这么罩着你。”女人一边笑着一边擦着眼泪，“唉对了，我这儿应该还有点保健的药啊啥的，要不给你来点补补？”
“还是算了，你这里的药不都是针对妖物的？”苏恒笑着摆摆手，一脸的无奈，“我哥也是楚雨森也是，都怪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眼里的苏筱和楚雨森很怪吗？”女人好奇地抬眼看了看苏恒，“可是我眼里的你也很奇怪啊。”
“有吗？”苏恒有些诧异。
“有啊，比如我就很奇怪啊，你是全色盲，那你分的清血液的颜色吗？会不会有的时候队友受伤了你都看不出来？”女人说着，又自言自语道，“也不对，血腥味是有的……但是要是万一感冒了闻不出来呢？”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就这样了。”苏恒耸耸肩，女人在折腾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她看了很久才勉强辨认出那张纸上的字：“嗯……我看看……哦！对了！我是放在那里了！那个仓库！那坛子鸩酒！”
女人一拍脑袋然后一溜烟地跑走了，留下苏恒在这个堆满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的房间一脸无奈。
他向四周看了看，最后选择了一把看起来相对干净一点的椅子坐了下来，头疼地揉着额头。
楚雨森，苏筱……简直了这两个人，成天的……
还有家里借住的山神和黑麒麟……
这都是什么啊……上帝爷爷啊天神啊圣母玛利亚奶奶啊就不能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
那个问题让寥尚语塞了一瞬间。他依稀记得那个扶苏是什么人物。
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就猛地想起来了什么，他几乎想要狠狠地嘲笑自己是有多么傻。
幽烛是生活在人间的人，人转世，必定要喝孟婆汤了却前尘往事。他怎么可能是那些所谓历史当中的人物呢？
但是幽烛也曾经说过，他可以说是人类，也可以说不是。
“……不信。”寥尚最终还是如此回答道。
幽烛突然笑出了声音：“哈……看你那么认真地思考那么无厘头的一个问题，真有意思。”
寥尚对于他的笑不予评论。他只是看着两岸的彼岸花，慢慢就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听说有种东西叫做雪盲……话说看这满眼的红色看久了，也会“花盲”吗？
“……地狱里的冤魂厉鬼……都在这忘川里？”寥尚低下头盯着竹筏问道。
“怎么会。十八重地狱十八重刑罚，这么算来其实忘川水洗也不过是最最轻的罢了。不过再深处的地方我没有资格去管理，因为我终究是活人，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幽烛说着，寥尚看着他，有些好奇于为什么他全身都包裹得这么严实。怕人看吗？难不成他长相奇丑身体畸形？
不过……算了，这又如何呢。
人类不过百年寿命，对于妖物，几乎可以算是过眼云烟。就当作是万年长寿的生命里，不过百年时间的消遣好了。
其实寥尚向来是不太爱说话的，只是这地方这人着实稀奇，他最近的话才多了些。现在也自觉不想再问些什么，或者是懒得去纠结一些关于某个人的缘由，索性就选择沉默。
两个人都不说话，倒是显得缓慢流动的水流声越发的响亮。
混浊的黄色河水混杂着尘埃与泥土，其中的一支悄然化作了骨爪的形状，缓慢地，扶在了竹篙上。它还在随着竹篙的运动而动。它还不急。
“……喂，有活儿干了。”幽烛突然轻轻地叫道，一旁的寥尚已经呆呆望天了许久。
幽烛手里的竹篙一捅，一挑。一只看不出原本的人形的东西被挑上了竹筏。它还欲向着幽烛伸出污秽的水流化作的骨爪，可还未接触到人就被寥尚拦下了。寥尚一只手拎着恶鬼，眼睛里是分明的疑惑。
幽烛已经独自在这里摆渡了这么长时间，不至于连闹事的小鬼都管不了吧？渡主，忘川上的摆渡人。忘川的……主人？
“……成为亡灵七日之后，魂魄会泛出阴寒，对于生灵来说严重了是可以致命的东西。有你在这，我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幽烛又距离那湿漉漉脏兮兮的恶鬼远了些，几乎踩到了竹筏的边缘，“当然你不会有事的。你大概也听凌苍说过吧？黑麒麟之所以是黑麒麟的缘由。身负阴寒，驱魔辟邪。想要对抗什么，就要接近什么。”
寥尚没说话，只是拎着恶鬼的脖子问道：“这个怎么办？”
“栓上，一会给孟婆，剩下的交给孟婆就好了。”幽烛说着，扔给寥尚一团红色的细线，和挂着坠子的那种线很像。
寥尚有些怀疑这么细的线会不会一扯就断了，他还试了试，意外的结实。于是他就把那个恶鬼绑了起来，这恶鬼也是意外的老实，只是它被红线捆着的地方冒出了白烟，看样子，很疼。
“我通过特殊渠道得到的绳子，不过也就只能困住这种恶灵而已。要真是遇见了粽子——那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也好在，粽子这种东西阴间没有。”幽烛说着，想要拿起刚刚放在一旁的竹篙。
……粽子……是说僵尸和旱魃之类的？但是粽子这种东西如果人间有的话岂不是更危险？寥尚手里牵着恶鬼默默想道。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猛地蹿了过去，在一只青黑色的手臂从水里冒出抓住幽烛之前，他抢先把幽烛拽了过来。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寥尚的右手抓着半死不活的恶鬼，左手扯着被他拉倒了的幽烛。他看着眼前慢慢爬上竹筏来的一只手脚扭曲成奇异的弧度，并且舌头出奇的长的恶鬼，有点不知道该腾出来哪只手去揍这恶鬼。
“啊，看来这次要完。”幽烛似乎是有点无奈地苦笑着，“大概是地狱那边出了问题……让拔舌地狱的人跑出来了。”
“……能不能先让这竹筏靠岸？”寥尚问到。这竹筏上的空间不大，很容易掉下去。
“……”幽烛无言地指了指已经漂去河中央的竹篙。
寥尚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原本一直都是在靠近他们上岸的这一侧随着竹筏漂的。
按照幽烛的话讲，另外一边是彼岸，真去了彼岸，可就再难回来了。
之前见到的建筑物，虽然远望过去两岸的远处都有，可事实上此岸的建筑物只是海市蜃楼罢了，都是虚幻。
所以总之一直以来他们都不是在河中央漂流的，而是略微的靠近此岸。
“……”寥尚看着那只奇丑无比的从拔舌地狱逃出的鬼，飞起一脚把他踹回了河里。
另一边，幽烛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勒得生疼。他飞快地转过头，迎面看见了一个物体。
那个物体简直就像融化肿胀了的人形，也仅仅只是有个人形而已。他甚至无法让人分辨清身体的正面和背面，因为他的头看起来就如同一个长满了各色的脓包，还有许多脓包正在破裂流脓的椭圆形物体，单看形状很像橄榄球。而身体上也是一丝不挂，不断地长着脓包，脓包又不断地破裂开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扭转身体，把身体扭成了一个别扭无比的姿势之后——狠狠地踹了那个物体一脚。
太恶心了。
多看他一眼都感觉能吐出来前天的晚饭。
但是那狠命的一脚踹过去之后，这个物体又爬了上来。
“该死，寥尚，疱裂地狱的人也——”幽烛转头欲呼救，却又看见边上爬上来的一个皮开肉绽如同青色莲花的人形。
“青莲地狱的——”幽烛暗自皱眉，周身围绕的黑色雾气在手中缠绕凝结，幻化为巨大的黑色镰刀。
镰刀斩去，疱裂地狱和青莲地狱爬出的恶鬼顿时惨叫着落入了混浊的忘川。
幽烛转头去找寥尚，他还奇怪在这狭窄的木筏上打斗，怎么会没感觉到他那边的动静。
然后幽烛有些慌张地发现，寥尚不见了。
一旁的忘川河水，涟漪渐渐散开。
……
“喏，鸩酒。正宗文血鸩酒。如假我喝给你看。”女人豪情万丈地一把把一坛酒重重地搁在了苏恒面前，昏昏欲睡的苏恒瞬间被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哦……谢了。你要什么报酬？”苏恒抬头看向女人。
“还没想好，你先欠着。而且我这里也就这一小坛了，文血那里卖的话，量很大的。”女人拨开眼前的乱发，突然凑近了苏恒，“我说你啊……”
“嗯？”苏恒一抬眼，又差点被吓到——这女人凑得太近了，他不由得喊到，“时茧！”
这女人名叫时茧。
女人在距离苏恒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近得苏恒能看得清女人脸上的绒毛，却又因为太近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小子，你要是不想死得太早，就别熬夜了——你以为你修仙呢？”时茧说着，离开了苏恒。
苏恒有点呆滞地看着时茧忙碌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这关心人的方式，够别扭的。
……
“渡、主——”
忘川河岸，孟婆气势汹汹地大步走了过来，爬上岸的恶鬼被她拿鸡毛掸子掸灰一样随手用不起眼的拐杖扫开，她有着老太婆的面容，佝偻着的脊背，却依旧无法妨碍她对着河岸中间拿着黑色镰刀的幽烛大声呵斥：“你就不能少搞点事情？！”
“孟婆姐，这不是我——”
这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啊！有气不能去找地狱十门的守门人撒吗？这种忘川河的结界出了问题的事情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幽烛默默地在心底里咆哮，却不敢把这些内心的吐槽说出来半句。
“够了，闭嘴！”孟婆的脊背突然挺直了，身高也开始变高，脸上的褶皱渐渐消失，肤色也变得光亮。
最后，她变成了年轻女人的模样，还是身材丰美的那种。
“你小子……活人就是麻烦！”孟婆低声抱怨着，手里的拐杖变成了长鞭，长鞭忽然伸长，向着幽烛甩去。幽烛也忙用镰刀的把手勾住长鞭。孟婆猛地用力，将幽烛甩向了自己这边，小心地没有让他沾染到忘川河水。
“我说你……怎么最近裹得这么严实？以前没见你这么惜命的。就见你拿着老板给你优惠的对地狱阴寒有那么点免疫力体质的肉身糟践了。”孟婆撇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那只黑麒麟呢？”
“……”幽烛无言地指了指忘川河。
“……这什么守护兽……质量也太糟糕了，谁护谁啊？”孟婆无不嫌弃地皱着眉头盯着混浊的忘川河。
“这世间怕是就这一只了，将就将就吧。”幽烛无奈道。他手里黑雾化作的镰刀又化作黑雾弥散开来，然后又变成了形似钓鱼竿的形状。
“……你这怕是第一个在忘川河岸用鱼竿钓麒麟的人了吧？”就连孟婆也忍不住有点不忍心看。
这可怜的黑麒麟……
……
寥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下去的。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的，就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压抑着的，对于忘川河的一种油然而生的畏惧和抵触。
现如今能够让他有这种情绪的事和物，不多了，或者说……几乎没有。
那大抵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感和抵触吧。
他是如此想的。
是被哪只恶鬼不小心拉下去的？是被幽烛挤的？还是自己脚滑？
忘了……不，应该说，没有注意到。
就是下去了。
河水很混浊。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楚。但是他下去了才发觉，他根本连眼睛都很难睁开，他只感觉着，他正在不断地……不断地……被拉下去。
被拉入那黑暗的，幽深的，无人能够找到的，地狱深渊里……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没有能力去反抗了。胸腔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根本无法挣脱来自各个方向的拉扯。
他虽然是妖物，还是那么古老的强大的种族，却终究还是奈何不了这地狱的河水给他带来的相比普通河水更加强的压力和窒息感。
……或许是心理作用？
……但那又能如何呢，不都还是终究逃不过。
意识……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了一个，比身体沉没的还要更加深更加暗的地方……
「……这样……好吗？」似乎是个被刻意压低了的男性嗓音，声音里似乎隐隐带着种蛊惑的味道，很奇特的声音。难不成……是泉客？
「……我们，从‘那里’逃了。」这个声音很耳熟啊……
「……什么？怎么会……」
「这样……对他好。」
「他可不会同意。」
「……我知道。如果他还醒的过来的话。」
「我可不可以问……为什么？」
「……你今天话很多啊。」这人的声音里隐隐带上了金属般冷硬的质感。这声音越听越耳熟……
「……我答应你。」似乎是泉客的这位，终于还是答应了。
泉客的声音具有蛊惑性，力量强大的泉客，甚至可以编织幻境，更有甚者，能够篡改记忆——
“……喂……尚……寥尚……寥尚！”
和梦境里如出一辙的声音响起，寥尚身体动作快过大脑条件反射一般地从地上弹起，一把掐住了发声人的脖子。
一秒过后，他刚刚聚焦的视线才识别出……
是幽烛。
被他掐住的是幽烛。
寥尚被惊吓了一般地松开手，退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一边的孟婆都愣是被这一变故搞得呆了呆：“……怎么，窒息的时间太长，憋傻了？自家主子都不认识了？”
“……我没有‘主子’。”寥尚沉声回答，声音沙哑，“不过是交易……和责任。”
“是啊，一块麒麟骨的交易，一个族群末裔的责任。”幽烛突然就笑出了声音，“别傻了寥尚，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了？你真的强大到了能够一肩扛起如今整个麒麟族群的责任吗？还是你把自己当做了救世主了？”
“那块麒麟骨，到底是哪里来的？”寥尚好似完全没有听见幽烛的话一样发问。他把视线转移向了不远处大批大批处理着忘川河里爬出来的恶鬼的阴兵。
“……忘了是被转的第几手了，总之到我这里了。”幽烛偏了偏头。
“……这世上还有没有黑麒麟的事情几乎没有人可以确定，能够作为渡主的守护兽的妖物只有黑麒麟，你把麒麟骨放在凌苍店里，还告诉了凌苍要‘招聘’，而你能够聘用的只有黑麒麟。就好像确信我一定存在，一定会去到那里，一定会来到忘川一样。为什么？”
“……你怎么话突然这么多了，真憋傻了？”幽烛突然笑了笑。
寥尚不说话了。
“怎么，既然打从一开始就不信我，那为什么要来做这种要命的活计？”幽烛再次笑道。
……为什么？
……天知道。
寥尚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刚窒息的时候究竟梦到了什么了。他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一个声音，和幽烛的很像。但是他却已经把那声音说了什么都忘记了。他现在只是觉得……很焦躁。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来打个赌吧。”幽烛从地上站了起来。
“……？”寥尚疑惑地看向他
“如果你能够从人世里找到我……”幽烛说着，无视了一边的孟婆瞪大的双眼，“……我就告诉你一切。”
“……一切？”
“一切你想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我想知道的你知道？”
“……你在说绕口令吗？”幽烛又笑了，“我当然都知道，这一点你不需要怀疑。当然，如果你找不到我，一切免谈。不限期限。”
寥尚沉默了两秒：“成交。”
语罢，寥尚转身离开。
留下孟婆和幽烛在岸边呆着。
“……他都走了，你也走吧。”孟婆道，“不过，一切……？”
“……他不可能认得出我。”幽烛低下了头，向孟婆道别后便也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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