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上学期，大家已经开始准备中考。校长在我们报名中考的前一天，邀请全校成绩最为优异的三十个初三学生（当然其中也包括我）去校外的五星级酒店吃饭。称不上是多美味的食物，校长的心思我估摸着可以猜个七八。过了三巡，校长认真地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学校里念高中的话，他可以给我们免学费，发奖学金，甚至是让我们组成一个精品小班，师资力量任我们挑选。这所学校不差，中等偏上。校长慈祥地环视餐桌，最终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杨云之同学，你的意向是……”
“我需要再考虑一下。”我没有犹疑，直截了当。
校长脸上的笑容没有动摇，他继续询问其他学生。这样的条件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有志向的人而言，都是诱惑极大的。可惜我累了，一场架一场架打下来，一次一次调解学校里那些迷蒙未开智的少年的破事，属实是浪费精力。有时没有处理妥当，事外的我也要被卷进来。难免不费一套说辞，几句口舌。有人簇拥的感觉是很好的，被别人期待的感觉也是很好的，但，在很多人身后站着，期待我可以为他们排除万难，我做不到，一天，一周，一季度，我的心思已经被掏空。我不想继续呆在这个地方了，但我又不知道我该何去何从。
“我觉得这个这样下来，迟早不会很好地回应他们的期待和感情的。”我有时会在书房里问父亲我现在的状态是不是对的，父亲总是告诉我，让我自己做决定。此外再无他话。就在这天晚上，吃完饭回家，母亲坐在沙发上看书。父亲去外面解决事情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
“云之，吃过饭了吗？”母亲合上书问我。
我点了点头。
“初三复习挺累的吧。”
我还是点头。
母亲见我不多说，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表情。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父亲是能的，母亲也绝对有她的过人之处。父亲和我说过，互补的人在一起其实是最好的。父亲言行一致，我再看向母亲，她又端起那本书。我决定开口。
“妈。”
“怎么了？”
“我觉得挺累的。”
母亲合上书本望向我。“接着说。”
“我以前认为我最终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自己过上了像这样的生活之后，我发现我适应不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母亲从她坐的沙发上起身，在我旁边坐下。“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都是会变的。你看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人心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莫测的东西。”母亲说道，“迷茫了，也不要害怕。你的生活还在往前走，现在应该还不是你抉择的时候，对吗？那就让生活按现状走下去好了，走着走着，你就会知道你最终要的是什么。也许很迟，也许很快，摇摆的时候千万不能停车。”
“我告诉你你父亲为什么要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母亲笑了，皱纹里透露出那天真烂漫来，“当年我们在大学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立志要去美国做厨师的人呢。”
“啊？”我感到意外。这是我没见过父亲的一个方面。
母亲笑得很顽皮，很开朗，但最后还是落得一个深重的叹息：“家族要他回来，谁让他是长子呢。家里的很多事很脏很恶心，你爸爸他啊，当年天真烂漫，做不得也不想做这些事情。后来，他慢慢慢麻木。麻木随着他的手段共同成长着。”
“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年的梦想，有时我睡觉时会被他在梦里的笑声吵醒。多么快活，无拘无束的笑声啊。但这样的笑对应的美好的梦，无一不折射现实的残酷。你父亲反抗不过家族，做脏事的时候心碎了一地又一地。所以他鼓励你在年少时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却不知道在你迷茫的时候该怎么劝慰。”
我听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母亲把我搂进怀里。我好久没有拥抱，也没被拥抱，柔软温馨的感觉。
我回到书房看书。自从父亲把那几本弗洛伊德的书带回来之后，我对我的过往产生了浓重的好奇。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这样的问题逐渐从我自己延伸到对他人的好奇。我身边不缺希望一场促膝长谈的人。一个朦胧的愿望在此刻诞生。
“我决定去考三中。”三中是我们市最好的中学。校长闻言，不觉惊讶，不表露惋惜。他笑着走来。“好好考吧，那么。”
我决定考三中的消息在一天之后传遍了整个学校。这个学校大部分人，都接受了可以直升本校高中部的命运。我认识的大部分混子，包括校霸，包括小蒋，都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在这个学校三年，难免对这个学校产生了浓厚的情感。有的人对我这个决定明面上不表，暗地里是唾骂我是学校的叛徒。我遭受，忍受。在晚自习放学回家时，发现回家路上开了一家咖啡店。
“看起来装潢还不错。”我自语道。推门进去，一个中年男人在里头布置着桌椅。
“现在营业吗？”
“营业。今天新店开张，你要喝点什么？”
“我想想……冰美式吧。”
“晚上喝冰美式不怕睡不着觉吗？”老板打趣道。
“你看我是能睡得着觉的人吗？”我笑了，拎了拎校服领子。
我发现咖啡店真的是我喜欢的去处。所有悠闲来客，总会在咖啡店里谈论他们的生活与秘史，我坐在吧台前肆无忌惮注视，偶然会有愧疚。直到我跑上二楼。真好，愚蠢的人不会抬头的，哪怕他的梦想里有星星。我贪婪地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揣测他们经历的人生，悲惨或否的童年。一杯冰美式下肚，精神百倍，信息也补捉得多了。心想人间真是有趣，人可以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也是被情有可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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