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哐当。
两声接续着的声响，是金属与金属的碰撞，碰撞后摇晃。他打开自动贩卖机的出货口，从里面拿出了两罐可乐。
“零度可乐，谢谢。”
当两人之间都处于相对无言的沉默之中的时候，他随口提了一句问左在綣有没有口渴，却没有想到左在綣很直接而且坦率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而且还是默认了是他请客的情况。
虽然有些想提醒左在綣现在大概不是可以斤斤计较热量摄入的情况，但他终归是乖乖地跑来了这边的自动贩卖机上买饮料。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造访，看来是负责维护自动贩卖机的工作人员也发现了异常，在自动贩卖机里面，之前江水糼捣乱似地摆上国产可乐，现在已经不见踪影，常识概念里的红色罐装可乐被重新又替换上场。
凉浸浸的铁块握在他的手里，淡淡的微凉感觉在里边游移。
“给你。”
他转过身，将零度可乐递给了左在綣。
左在綣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不知道在注意些什么，没有对他递来的可乐产生反应，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他手中的罐子，沉默持续，没有行动，像是在谨慎地观察外星文明的造物一般。
“左在綣同学？”
“嗯······”
他再次喊了一声左在綣的名字，这时候左在綣总归是有了些许反应，眼皮微微动弹，修长且柔顺的睫毛轻颤，将空空泛开的瞳孔聚焦到了他的脸上。
“哇啊，吴天吴同学！”
左在綣惊呼了一声，好像是状况不明一样，语气甚至表现得有些许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还以为是面前这个自动贩卖机讲话了，原来是吴天吴同学。”
“这时候就没必要继续执着在这句开场白上了吧······”
不愧是左在綣，她迅速恢复到镇定自若的状态中去，镇定地伸出手，镇定地接过饮料，镇定地打开饮料罐的开口。
一声细微的轻响，二氧化碳从可乐罐里逃逸，揉合进夜色轻盈的晚风里。
虽然打开了饮料罐，但左在綣似乎并没有要喝饮料罐里面的内容物的打算，只是握持在她的手上，任由里面的可乐在嘶嘶作响。
“谢谢吴天吴同学。”
左在綣朝着他点了点头，道谢，然后继续直视着他，直视之后再直视，目光像是固定在了他的脸皮上一般，毫无动摇，毫无移动。
“举手之劳。”
正常同学之间相互请客饮料，这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
看来确实有在一步步变成正常模样呢，嗯嗯嗯。
他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点着头，给予自己肯定。
“谢谢吴天吴同学特地买武器给我。”
左在綣继续盯着他，她的目光像一柄质量优良的登山锥，牢牢地死死地斩钉截铁般地锁定在他的脸上，用着十足认真的表情，似乎是打算要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中的样子。
武器？
什么武器？
武器什么？
我们这个治安如此优良的社会，左在綣要武器来做什么？
只是瞬间，他的大脑中浮现出了如此疑问，这些疑问简直像是深海游鱼吐泡泡一般接连不断地浮现到他的脑海表层。
不过，当他看到左在綣的姿势，看到左在綣正拎着可乐罐，用可乐罐的开口处正面对着他的脸部，他就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居然是出于这个目的么？
居然是出于这个目的才让他请客喝可乐的么？
可恶，这家伙，给我对可口可乐保持一点尊敬啊！
“投降！”
仍然是内心活动与现实举动不相符。
他当机立断地举起双手，对左在綣表示了自己的顺从和屈服的立场。
可乐这东西，虽然是零度可乐，虽然是无糖可乐，但在里面还是含有大量的糖分存在的，只是能否为人体所吸收的差别而已。既然蕴含着充分的糖分，那么被泼到身上想必会让皮肤变得粘腻，想象一下就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
“聪明。”
左在綣对他的顺从同样表达了赞赏，对着他点点头，然后把头扬起，咕咚咚咕咚咚地往自己的嘴里大口大口灌进零度可乐去。
咕咚咚咕咚咚咚······
咕咚咚咕·······
咕咚·······
喝着喝着，虽然姿势豪迈，气势也很豪放，但左在綣将可乐吞咽下肚的动作很快就陷入了僵局和停滞，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却又仰着脑袋，跟手里的可乐较劲似地僵持着。
“······”
一辆货车从旁行经，亮堂堂的车灯游过左在綣的身上，吵杂的声响一时间压制住了现场的寂静情况。
······
吵杂之后是寂静，寂静之后还是寂静，寂静在回荡，寂静在回响。
左在綣跟她手里的零度可乐保持了长达半分钟的僵持不下的局面，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咕咚地吞下一口可乐，默默地放下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左在綣抛向他的视线多了几分埋怨和愤怒的感觉。
喂，跟你较劲的是零度可口可乐，又不是我······不，完全就是你自己自顾自地要干这种小孩子的事情，跟可口可乐也没有关系，可口可乐也是很无辜的。
他这么想，然而，像是为了转移现场的莫名注意力，他躲开左在綣的眼神，默默接受了左在綣的谴责和抱怨。
“你都看到了？”
左在綣说。
“看到了。”
他老实回答。
虽然不知道左在綣提问的问题究竟是“看到了左在綣的家庭状况”还是“看到了左在綣刚刚的窘迫状况”，不过，老实讲，他确实两者全都收进眼里了。
“全过程？”
“全过程。”
一唱一和，一问一答，对答如流，简直像是小学生的智能测试一样。
咔啦。
咔啦咔啦。
咔啦咔啦咔啦。
·······
在他躲开视线的时候，耳朵边传来了如此的声响。像是扭曲，像是爆裂，像是变形后瓦解，像是瓦解后分崩离析。
左在綣这家伙难道是变形金刚吗？
他想象着左在綣突然变身成汽车人的模样，然后当着他面前变身的场景——实在是让人有些不敢想象——然后他抬起头来。
扭曲，变形，爆裂。
左在綣手中的可乐罐已经变得不成模样，圆润润的柱体此时充斥着菱形的边角，左在綣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力，手指和关节陷入进可乐罐的凹陷处的内部。
咔啦。
咔啦咔啦。
咔啦咔啦咔啦。
即使已经变成这副状况，左在綣仍然没有收力的企图，柱状的可乐罐已经彻底变成了无法辨认形状的废破铁皮。
里边剩余的可乐，泊泊着喷涌出，流淌在左在綣的手背上。原本是轻且薄的液体，但在此时的黑夜下，可乐像是某种液态的生命，泛着浓稠且反胃的黑，在左在綣的手背上扭曲着爬行。
“左、左、左、左、、、、、左在綣同学？”
战战兢兢，声音摇晃，立场摇摆不定，虽然能够用来泼在他身上的可乐液体，现在已经全都到了左在綣的手背上，但是，他还是有些害怕已经变成锐利武器的可乐罐体会被左在綣充分利用。
“没什么。”
左在綣应了他一声，回过神。
咣当。
随手一甩，锐利的可乐飞镖从他的呼吸间切割而去，冷冷的铁光飞逝，从他的脸颊侧旁，丢掷进了他背后自动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
Strike out！
一百迈四缝线速球！精准且猝不及防，塞进了打者好球区的正中央。裁判拉弓，观众喧闹，打者被三振出场！
他几乎要为左在綣的投球技术高声喝彩了，如果加入棒球社团，想必能带队进军全国大赛，在甲子园夺魁也不是不可能。
“咦？”
左在綣看了看他的脸侧，再又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方向，大概是在观察垃圾桶的情况，然后，左在綣歪歪头，表现出有些疑惑的模样。
“居然扔偏了。”
左在綣轻轻叹息，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真情实感地感到遗憾。
扔扔扔扔偏了？
从刚刚脑袋后面传来的声音来判断，左在綣的可乐罐（如果还能这么称呼的话）应该是正正好地落进了垃圾桶里才对，如果这算是扔偏的话，那·······
“左、左、左、左在綣同学，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恐怖的话？”
大概只是自己听错了吧？
应该是夏夜的蝉鸣让自己产生了幻听吧？
啊哈，今年的夏蝉还真是起床得早，这才四月刚到居然就开始鸣叫了。
······
寂然的冷清在维系，风的声音似乎也敛息，万般的沉默间只剩下一个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话语的左在綣。
“嗯？”
左在綣将脑袋歪倒向了另外的方向，脸上浮现的表情似乎在说着“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般的疑惑。
这家伙的是认真的。
这家伙刚刚那下恐怕是认真的。
一股恶寒从脊背出升起，游移着胡闯乱撞，渗透进脑髓和脊柱里。
太可怕了。
可怕至极。
可怕之至。
难以言喻的恐怖心情升腾，难以自抑，他的牙床几乎在颤抖，上下嘴唇战栗着抖动。
一阵恶寒的风扫过，路灯闪烁着晃动，左在綣的影子也同样，晃动，扭曲，铺张开去，几乎张牙舞爪。
呲啦呲啦呲啦，电流攒动着作响，路灯的灯光闪烁不止，似乎有飞散开的电与火花爆开来去。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即使如此，他还是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直直地指向左在綣的方向。
父亲母亲，我对不起你们。
特别是母亲，刚刚拿到了母亲的零用钱，却居然就要这样死在自己同班的同学的手下。
如果能留下遗言的话，如果能为这个世间留下最后的愿望的话——老妹，请你坚持下去，请你把自己的长马尾之路坚持下去。
“开玩笑的。”
左在綣看着一脸死相的他，冷淡地开口说道。
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灯光的照明依旧正常，既没有爆开火与电光，也没有电流攒动的嘶嘶响。
轻柔但明亮的灯照在左在綣的脸庞，她一脸漠然，不动声色，像一块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白板一样的漠然和冷静。
“开玩笑的？”
他甚至都完成自己遗言的措辞了。
“开玩笑的。”
左在綣随声附和，肯定着说道，然后朝着他伸出手，朝着刚刚被吓得够呛地躲在一旁的他伸出了手，简直像是“少年热血漫画里，正义的主角向着被自己打败的正直反派发出邀请”那样的构图。
“把你的可乐给我。”
左在綣说，语气没有波动，声音没有动摇，仿佛理所应当，理应如此一样。
“刚刚我的可乐不见了，所以你把你的可乐给我。”
她说，伸直她的手臂，摊开她的手掌，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可乐？”
开什么玩笑。
他假装不知情的模样，打开可乐罐，胡乱且不管不顾地把可乐怼进嘴里，已经褪去凉意的二氧化碳和糖浆混合着闯进他的口腔和喉咙里，还有稍许进入了他的支气管道。
“咳、咳咳、咳咳······”
勉力勉强地让自己一口气喝完了可乐，他咳嗽了几声，调整均匀自己的呼吸节奏。
“真是可惜呢，左在綣同学，我刚刚才喝完了可乐。”
他举起可乐罐，朝向左在綣晃了晃，里面传来零零星星的声响，空空然地回荡，表示罐体里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的状况。
“咦？”
还没有等他反应，仿佛灯光的照射暂停了一个间隙，在他的视线里扫过快而迅捷的黑影。只是转瞬，只是转眼，左在綣将他手里的可乐罐夺了过去。
摇摇，晃晃，甚至还朝着自己的方向上下颠倒着查看了一会，确定了的确没有剩余，左在綣随手将可乐罐抛进了他身后的垃圾桶里。
这次不再是刚才那样狂烈怒放的直球速攻，左在綣手指微微轻弹，可乐罐向空中飘荡，划过一道悠扬的弧线，飞跃过他脑袋的正上方，然后精准确切地落入垃圾桶上。
“切~”
左在綣撇了撇嘴，流露出生气的模样。
“小气。”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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