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
经过短暂的目眩时间后,他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二次亲身体验传送魔法,不过还是无法适应那种感觉。
“就是这里了。”对方显然是没有考虑他的感受,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就算不是,你也认不出来。”
这么说虽然很残忍,但事实就是如此:地面已经彻底被杂草覆盖,属于村庄的领地也被新生长出来的月桂和悬铃木所侵占,没有植被覆盖的地方根本发现不了,就连被烧毁过半的木屋结构上都爬满了墨绿色的常春藤。
他没有看见的是,在那些常春藤错综复杂的枝条下,这些植物的根紧紧地缠绕着已经雪白的人骨,还有那些将头骨、肋骨当做居所的昆虫。
自己面前的是,以前经常走的、从裁缝铺到家的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身后是那个经常一走就是几个月的商人的家,每一次他回来都是盛大的节日,大家都可以从他那里买到各种各样奇特的东西,然而现在只剩几棵新长出来的小树;再往前走,左手边是教堂,每个礼拜天,所有的村民都会到教堂里面做弥撒,之后还会领受圣餐——浸泡在红酒里面的饼,这两个代表了基督的血与肉,神父会将沾了圣血的圣体放在他们的舌头上,那种味道虽然并不算好,但也是无法忘记的一段。
再走下去是那个经常捣蛋的威廉家,威廉以前经常捡石子去砸教堂的玻璃,每一次砸碎玻璃后都会躲在角落里,笑嘻嘻地观察神父们的反应;直到有一天被抓现行了,狠狠地挨了顿毒打后,才吸取教训,转而用石子在傍晚的时候去砸胆小鬼彼得家的门,还故意装出特别可怕的声音吓唬彼得,听到彼得在里面怕得快哭出来的声音后,就会在门外大声喊“彼得是个胆小鬼”——当然最后还是被彼得和两人的父母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艾博纳停下了脚步,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即使是他提出来想回来看看,他的脚也不愿意再向前移动分毫。而带他来的梅涅瑟丝则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边用右手卷着头发,一边像看风景一样地看着艾博纳。
这次灾难中的逝者和生者到底是谁比较惨呢?逝者丢掉了自己的生命和未来的一切可能;生者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不得不背负和逝者有关的记忆。当他走在这条已经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时,大脑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回忆淹没,浸泡在那无比怀念而又向往的过去中;但是等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时,他的精神就不得不裸露在这或刺骨寒冷、或灼热干燥的现实里,即使是最舒适的时节,失去庙宇的内心依然会被不时落下的雨点打湿,受寒,进而发烧、昏迷。
满打满算,这个孩子已经和她在一起一年了。这段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了一样。虽然日常要求的任务都一个不漏地做完了,烹饪方面也学得毫无问题,现在甚至可以让他来处理每日三餐,但是就是觉得少了什么。他总是能不说话就不开口,是或否全都用点头和摇头表示。
她一开始以为是怕生,认为只要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结果过了几个月后,这孩子还是会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坐在门口,双眼无神地看着远方发呆,说话也仅仅是称呼和一些日常交流必要的言语罢了。
把他带到这里来也并不是自己的决定,而是这个孩子主动向她提出的。若不是因为一年来表现良好而询问愿望,恐怕他是不会说出“回到以前的家”这种话的。
直到现在,梅涅瑟丝才想清楚他缺了什么。
虽然到了这里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的双眼变了,变得灵动起来,比以前的人偶感多了不少生气;面对那些房屋废墟,即使双脚发抖仍然会向前迈步,就算双手不停地颤动也会想要触摸断垣残壁;在将要碰到的前一刻,他又会把手收起来,紧紧地抱在胸前。那些回忆脆弱的就像雨后的蛛网,本就残破不堪,现在甚至连触摸都会将其彻底撕碎。
她想起了那个曾经在火刑台下,看着亲人在架子上被火焰吞噬却只能无助哭泣的孩子;那个在雨天缩在废弃教堂内,一边脸上带着笑容地说“妈我回来了”,一边任凭自己身下流满鲜血的女人。
即使她可以提供他需要的物质条件,还能在生活方面帮助他,她也不可能帮助这个孩子填补心灵上的伤口——这个只能靠这个孩子自己来医治。这片地方即使是被轰炸成了废墟,然后被植物彻底覆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无法改变这里盛放着这个孩子的过去的事实。
他需要的,是能够安放心灵的地方。
照这么下去,这孩子也只能确保自己“不死”地生存下去,之前没有选择毒药也仅仅是因为自己并不想死,而不是因为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换句话说,需要让他能够在“这里”安放下自己的内心,也必须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成为小白鼠”这样的理由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月桂树除了含有赞美、胜利与和平的寓意之外,还有着蛊惑的意义。
若是利用这个寓意,稍微产生幻境这样的效果,也许能从背后推一把,让这孩子能够更快地走过这条坎坷难行的路。
自然,沉溺于幻象而不思进取的可能性也有,但是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在现在的状况下,做出改变肯定比坐以待毙要好,而且不知为何她心里对这个孩子抱有很大的信心。
梅涅瑟丝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走上前拉住艾博纳的手,沿着面前的道路向教堂走去。
原本回忆的激流正卷着艾博纳越跑越远,梅涅瑟丝的动作却直接将激流冲散,把艾博纳从中捞了出来。
“主人?”
“别说话,跟着我走就行。”
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会将灵魂、信仰之流与植物连接起来,在村庄内经常会种树来祈求平安或者神明保佑。在有教堂的村庄更是如此,因为在天主教中,一年三百六十六天都和圣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月桂就是其中之一,再加上月桂是这附近最常见的树木,在教堂附近肯定会有历史比较久的月桂树——这就是她现在要找的。
当然,前提是这棵树仍然存活着才行,她不能保证那场轰炸没有毁掉这棵树。不过月桂本身就是在希腊神话中拥有一定地位的树木,同时也是阿波罗的圣树,单纯的魔法性质的轰炸也许并不能给它多大的影响。
在刚到这里的一刻,梅涅瑟丝就觉得有些奇怪,那个事件距离现在也就只有一年而已,在她的印象中,不论是什么植物,都不可能会在一年之内覆盖如此巨大的一片区域,更何况之前这里还直接遭受了那么强大的打击,植物不可能没受到影响。如果要解释的话,恐怕是早就准备好了让区域内植物加速生长的药剂或是法阵吧。
也就是说,对方为了对付她,甚至不惜牺牲掉整个村庄,还早就准备好了处理的手段。这种已经不是应当对待魔女的手段了,如果说是用来处决异端,或者是为了彻底消灭魔兽倒还说得过去。
这么想来,他们还真的是看得起自己啊。
梅涅瑟丝没有发出感叹,只是在心里调侃了一下,就制止了自己的思绪。
仅仅是距离教堂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就立着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月桂树。这棵树向着他们的那面有大半呈现出烧焦的炭黑色,不过枝桠和树叶倒是健康又茂密地成长着,应该是加速成长的效果让它撑过了树皮烧焦的一小段时间,修复好了受损的内部结构。
梅涅瑟丝绕着月桂树看了看,背对着教堂的那面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如果要选用材料的话,最好还是用这一面的枝叶比较好;当然,遭受过轰击的那一面也可以摘取一小段以防万一。
梅涅瑟丝伸出手,把背面枝桠最新长出来的一小段掰了下来,再把正面所能找到的、受到摧残最严重枝桠摘下。
“行了,走吧,我们回到一开始来的地方。”梅涅瑟丝摸了摸对方的头,带着他向回走。
艾博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顺从地跟在了她身后。
这一年以来,他始终铭记着一件事:自己是她带回去的类似于宠物的存在;她对自己所作所为都只是因为她一时兴起或为了实验而已;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掌握在了她的手上。
她是自己的主人,而自己是她饲养的小白鼠。
本身走得路就不算多,因此回到最开始的位置也不用耗费多久。
迷茫的少年正站在原地,看着身着黑色长袍的女性正用弯着腰手上的枝条在地上画着什么,长袍上的花纹在日光下若影若现,她银白色的长发如被黑夜截下的月光般落下,金色的眼眸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正在绘制的图案——不知为何,这幅画面让少年想起了传说中的巨龙。
正中央是琴的形状,这是拉里琴,象征着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虽然还有其他的象征物,但是考虑到下面要做的事情,用属性最为相似的琴就好了。音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给人带来奇特的感受,利用人们的听觉来影响他们的认知,同一神话体系中,也存在着利用歌声来蛊惑他人的塞壬女妖;利用好音乐的这一点,想要达到目的就会方便多。
法阵其余部分的绘制她早已驾轻就熟,不论是传送还是幻境这类的法阵,其最根本的概念就是“转移”。幻境仅仅把需要场景的幻象转移至相应的区域内,类似于沙漠的阿拉伯人经常见到的海市蜃楼;而传送则是把整个人转移至目的地。这两者的区别除了小部分符文绘制需要变动之外,就是中央图案的区别:这个图案直接表现了对相应神明的敬意,月桂、里拉琴等代表了阿波罗;雄狮、公牛等代表了宙斯。至于传送用的法阵,中央绘制的是一柄钥匙,寓意着开启一切之门。
不消片刻,梅涅瑟丝已经将整个法阵画完。接着她拿出了之前摘下来的、树背面的月桂枝,插在了整个阵的中央。
“小白鼠,过来。站在那里,注意别把图案踩坏了。”梅涅瑟丝指着法阵中一块空着的区域说道。
艾博纳不仅仅是眼神,就连动作中都透露着疑惑,踏入法阵范围内是还用手向前碰了碰,像是在担心前面是否会有透明的墙壁一样。
“Oiluzie illuusio。”梅涅瑟丝站在法阵的正前方,半蹲下来,用手指画了一个看上去酷似带尾巴的“I”的蓝色字符,念出了奇特的咒语。
艾博纳只注意到插在地上的月桂枝迅速生长,枝桠像蜘蛛丝,不,应该说是章鱼的触手一样迅速蔓延,牢牢地把他双手双脚缠住,而枝桠上的墨绿树叶迅速把他的双眼、双耳遮住,仅留下鼻子用于呼吸。
艾博纳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被夺走行动、视觉和听觉,最后,就连意识也迷失在了墨绿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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