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典》载：“巽，万物絮齐，柔弱勃发。”巽神，乃有之界的生养之神。她观察太无的周动，在每一颗得宜的星球上撒下生命的种子；她拨动星系的运转，让生机在其中勃发，万物因此而有所恃，有所养。巽神的形象头戴柳冠，身穿绿萝之裙，面带微笑，踏风而行。巽神说：“上古之时，有人撒种。撒的时候，有落在路旁的，飞鸟来吃尽了；有落在土浅石头地上的，土既不深，发苗最快，日头出来一晒，因为没有根，就枯干了；有落在荆棘丛里的，荆棘长起来，把它挤住了；又有落在好土里的，就结实，有一百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三十倍的。”她与兑神、艮神并列三大地神。《法典·九神行传》中记录她在震神征战过后的星际痛哭。】
阿里站在最高处的平台上，俯瞰是奥卓拉玛火山那在幽暗中吐露着红焰的岩浆，一蓬蓬刺鼻的热气往上升腾，鼓动着、一直从上方狭窄的火山口喷射而出——仿佛在向着无边的苍穹叫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暗的风灌满阿里敝旧的长袍，猎猎的声响在空旷的火山大厅内撕扯，为这哀凉的仪式平添一股悲壮的气息。
哈格的葬礼就要在正午举行了。
自从得知哈格的死讯后，阿里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种空前的尴尬——面对生与死不知所措，就像小孩子陷入远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困境，没有丝毫应变能力，于是任由人生的路在脚下断裂、命运的河在眼前分流，自己永久地被弃在了岸的这一边，抱残守缺。
回忆起当年哈格入团时兴奋的模样，意气风发，神气地从腰间抽出佩剑，大声道：“荣耀的骑士！你的剑为何而擎——”然后转过脸对阿里说：“这时候，你就要抽出自己的剑，用全部的意志、用你的灵魂回应——‘正义与忠诚’！”他用力地拍着阿里的肩膀，说：“我告诉阿拔斯了，我的孪生兄弟阿里·易卜拉欣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不久也会加入我们‘荣耀骑士团’。来吧，阿里，加入我们，为了人类的未来！”
当时的哈格是那样年轻，眉宇间盛气凌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张扬着无畏与骄傲。
而今的他静静地躺在十几步外伸入半空的灵坛上，再没有了一丝的气血和活力，虚幻的意味恍若昨日的梦想。
灵台的四周半环形耸立着十尊高大异常的古铜雕像，披发仗剑，低首闭目，乃是“荣耀骑士团”的十大创立者。一千五百年前的“末世之战”时，他们反叛天人集团，回归地球，最终为人类祖先的天空力战而亡。
大厅内的每个人都静默地站立着，好似要隐没进昏暗中的一幢幢鬼影。近半年来，这已经是骑士团举行的第13次葬礼了。13次葬礼，39个成员，整个骑士团都笼罩在阴冷的气息中。
就在阿里感觉支撑着身体的意志像拐杖将要断折，终于听到厚重的大门开启的声响，于是视线不由自主地循着山壁上蜿蜒的石阶望去，一行人正从平台对面斜下方的大门进入基地，沿着石阶走来，身上的佩剑和枪械叮啷有声。
当先一人身披黑色的斗篷，身形高大魁伟，正是“荣耀骑士团”的首领阿拔斯，在他身后的一人劲装结束，身材清瘦许多，名叫埃米尔，乃骑士团的副团长。哈格正是在这次由埃米尔带队的暗杀活动中牺牲的。
一行人一路走上平台，在阿里面前停了下来，阿里这才看清阿拔斯脸色阴沉，双眼血红，一贯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也带了一丝喑哑，道：“阿里，你兄弟的血不会白流。我阿拔斯发誓，必让阿斯坎尼亚家族付出代价——”说到这里，阿拔斯抬起头环扫着人群，声音压向整个大厅，“——让阿斯坎尼亚家的男人、女人、老人、幼童匍匐在我的脚下，让骑士团的铁蹄踏碎他们的头骨，让地球联盟评议会在复仇的怒火中倾颓！”
阿拔斯越来越激昂，怒喝声在整个大厅中震荡，所有的骑士高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喊：“荣耀！荣耀！荣耀！”
阿拔斯的右手一阵止不住的颤抖，赶紧使力去握腰间的剑柄，直到这阵痉挛消失，才向阿里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稳步走上灵台。一行人也随后跟了上去。
最后副团长埃米尔停在阿里面前，英俊而消瘦的面容，双眼中隐隐含着一层湿润，低声道：“对不起，阿里，我……”张着的嘴好像还要说什么，最终却欲言又止，低头而去。阿里看着他清癯的背影，仿佛上面压着千斤的重担。
“荣耀的骑士啊，他曾骑着祖先的战马，踏过冰封的河面和无边的荒漠，面对强敌的城堡，擎起正义的宝剑！从此，他的生命中有了光，一路照亮他前进的方向。他忠诚，无畏，勇猛，善战，他为整个人类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而今，他在世间的灵已疲累，祖先们允他下马，允他卸下沉重的铠甲……”
“熊熊的烈火啊，将我等的残躯焚灭！在您的光耀之中，恶，失去颜色，善，失去亮泽，所有的灵魂都得到救赎和解脱……”
迷离的火焰在灵坛上舞动，世界的这边，老迈的穆罕默德·塞缪尔沉痛而肃穆地念诵着悼词，骑士们低头默哀。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起初众人沉浸在哀切之中都没在意，但那阴恻恻的冷笑声却若断若续、越来越响，在幽暗空旷的大厅中，如鬼魅一般飘荡。众人这才疑心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搜寻笑声的出处。
阿拔斯和埃米尔对视一眼，心中均升起不详的预感，但两人同生共死，经历过多少风浪，哪会被一些小小伎俩乱了方寸。
埃米尔转身望向后面扰动不安的人群，压沉声音，道：“大家安静！”
埃米尔素来恩威并重，声望之隆仅次于团长阿拔斯，人群听到他的喝令迅速静了下来，那笑声也随之消失无踪。
“……荣耀的骑士，你的星将在祖先的夜空闪耀，永不陨落！”穆罕默德·塞缪尔念完最后一句悼词，灵台上搭放尸身的木架在火焰中垮散，燃烧的木屑和尸身从灵台下方的洞口纷纷堕落，而在最下方，有滚滚的岩浆接纳这一切。
哈格在生活中开朗豁达，危难中冲锋在前，众骑士多有与他亲厚之人，此时止不住哀哀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那阴恻恻的笑声再度响起。
阿拔斯暴烈的性格此时再也抑制不住，转过头大喝一声：“哪个混蛋？给我滚出来！”
“哈——哈——哈——”笑声又干又哑，反而加倍的放肆起来，其中的嘲笑意味昭然若揭。
埃米尔目光缓缓扫视人群，突然眼中精光一闪，向着左前方大声道：“穆萨！是你吗？”
众人纷纷顺着埃米尔的目光看去，一个完全隐藏在斗篷下的身影略微颤抖了一下，双手慢慢拉下了头罩，嘴角仍旧斜挂着一丝冷笑，果然是是人称“夜行蝙蝠”的穆萨。
阿拔斯狠狠地盯着穆萨，眼中含着阴郁的光芒，不发一言，像一头沉默的狮子。
埃米尔走上几步，右手虚按剑柄，向着穆萨道：“穆萨，你胆敢在骑士的葬礼上如此不敬，在你的心里还有身为骑士的荣誉吗？在你的眼里还有骑士团千年的戒律吗？”他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挺立在台沿，风动衣襟，威势凛凛，问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厉，到最后已几如问罪一般。
穆萨道：“‘温柔的侠客’——埃米尔，我们荣耀骑士团的美男子，难得见你如此凶恶的神色，呵呵。”
穆萨一边冷笑着一边向灵台这边走，他精瘦干枯，但却生就一幅桀骜之气，在如此情势之下，脸上竟毫无惧色，众人不由自主地给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穆萨越走越近，直到双眼对视埃米尔，道：“但——我听到的却不是你恐吓的言语，而是你那颗滴血的心，一滴，一滴，从那忏罪的伤口。”
瞥见埃米尔僵硬的背影，阿拔斯心中生出一丝担心，于是厉声道：“‘夜行蝙蝠’穆萨，先前派你刺杀评议会长老伽利略，你半途无故而返，有抗命之罪；后又在‘标枪行动’中弃队友于险境，有叛逃之罪；而今在葬礼之上又公然轻侮逝去的英灵。穆萨，你已经丢掉了作为骑士的荣耀，你当死在祖先的剑下！”
众人听到声名赫赫的穆萨被当场宣布死刑，不由得悚然而动。
穆萨冷笑两声，道：“阿拔斯，自你担任首领的五年来，共发起110次暗杀行动，381名骑士倒在了血泊之中，你又该当何罪？无谓的暗杀行动遭到敌人的疯狂反扑，共有17个正义团体受到牵连，几千无辜人士被捕被杀，你又该当何罪？”说到这里，穆萨仰头看向灵台上的十尊塑像，道：“一千五百年来，自由与正义的捍卫者，万民心目中的英雄，‘荣耀骑士团’，如今已沦为人所不齿的恐怖组织，光辉的荣耀被湮没，祖先的圣名被玷污。阿拔斯，你又该当何罪？”
阿拔斯听他说完，才冷冷地道：“一个逃兵，一个叛徒，骑士的荣耀之地不容你在此玷污。行刑者，将此人拿下！”阿拔斯一声令下，立即有两名全副盔甲之人向穆萨走去。
穆萨“哈哈”干笑两声，道：“逃兵？叛徒？阿拔斯，你罗织罪名的手法如此之拙劣，真让我为你感到羞愧。又或者，你也太小看我穆萨了吧！”
两个行刑者已来到穆萨左右，作势要卸下穆萨的武器，穆萨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腰身前弓，喉咙中发出“嗬嗬”之声，像头猎豹般顾盼左右，道：“我看谁敢动手！”行刑者慑于“夜行蝙蝠”的威势，一时竟踌躇不前。
穆萨面上更带了一丝狰狞，道：“阿拔斯，你种种卑鄙的手法骗得了别人，却休想让我陷落！你倒解释一下，为何一意孤行要挑起与阿斯坎尼亚家族的战争，落到如今两败俱伤的下场？而同样被派去刺杀伽利略的骑士，为何在连老贼的一根汗毛都没伤到的情况下，却没有一人生还？如今，那些可怜的骑士只有一个人死里逃生，这个人，就是我穆萨，因为我看穿了你的阴谋——我不会去刺杀你最亲密的合作伙伴！”
穆萨这几句话太过惊世骇俗，一种从未动摇、固若金汤的东西在骑士们的心中就像坚韧的布匹快要被撕裂，细处的纤维发出持续绷紧的声音。
阿拔斯愈发沉默，像一座看不透的冰山。
穆萨冷笑中夹杂着快意，继续道：“伽利略与阿斯坎尼亚之间水火不容，阿斯坎尼亚的削弱，就是对伽利略最大的好处。这一点，堂堂‘荣耀骑士团’的首领难道会不明白？他不是不明白，而是被私利蒙蔽了双眼，被权欲熏黑了心肠。说啊，阿拔斯，你的合作伙伴伽利略许给了你什么承诺？是不是取代阿斯坎尼亚在评议会的长老席位？是也不是？阿拔斯！”
整个大厅中冰冷的可怕，只听到穆萨放肆而干哑的笑声。
埃米尔强行抑制着思考的自由，就像徒劳地去扑灭正在窜燃的火药引线。骑士们倒下的画面像定格播放的影片，一眨眼就是一格，一眨眼又是一格，血红的，混乱的，扭曲的……直到一滴滚烫的热泪从眼角滑落。
事到如今，阿拔斯反而异乎寻常的镇定，一直等到穆萨笑声停歇，才回问道：“‘夜行蝙蝠’穆萨，我尊重你作为一名骑士的荣誉，也尊重你为骑士团立下的功绩。你对我的指控若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便请拿出来，若没有，今日就是你的行刑之日。”
穆萨哼了一声，把左手举了起来，众人这才看到他的左臂从手至肘都缠满了绷带。穆萨右手一圈一圈地解着绷带，动作越来越快，过程中咬牙龇齿，疼痛可想而知，到最后一把扯下手上的绷带，众人一声惊呼。
只见血肉模糊的小臂末端是五根光秃秃的黑色指骨！只属于死人的枯骨长在活人的手臂上！
穆萨圆睁双眼望向阿拔斯，仿佛要喷出仇恨的火焰，喉咙中“嗬嗬”有声，道：“阿拔斯，这就是那几个所谓被我弃于险境的队友的杰作!他们接受你的命令，要把我浸入硫酸池内毁尸灭迹！”
阿拔斯道：“穆萨，我已说过，你若有证据，就拿出来。若没有证据，岂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辱我骑士之名！”
穆萨显然拿不出什么明证，却反而更加怒发欲狂，道：“因你而枉死的381位骑士的英灵就是我的证据！”
阿拔斯道：“如此看来，你已经有接受裁决的觉悟了。行刑者，将其拿下！”
两位全服盔甲的行刑者刚要动手，穆萨猛然从腰侧抽出一柄半月形的弯刀，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劈向右侧的行刑者，“擦——”的一声轻响，这一刀已砍在了行刑者的左膀。一招得手，穆萨不待弯刀收回，身体右倾，顺着力道将弯刀掠向向左侧的行刑者的腹、胸部，这一刀由上、而下、而后划了一个大大的半月形，眼看着左侧行刑者必有开膛破胸之祸。
“擦——”“擦——”两声清响过去，两个行刑者只是滞了一滞，随即擎起手中的重剑向穆萨劈了下去。行刑者的一身盔甲竟是坚硬无比，穆萨砍在上面的两刀如石子划过铁壁，没留下半点痕迹。
“夜行蝙蝠”的应变何等神速，在这间不容发的关头，立即矮身倒地，左腿扫在了右侧行刑者的底盘，将其仰身放倒，左手便伸到腰后去拔枪。突然暗叫一声“不好！”原来他在烈斗之中浑忘了左手已为枯骨矣！
就这么慢得半刻，左侧行刑者的重剑已贯穿其大腿，将他钉在了地上。这时穆萨才持枪在手，一枪正中对方面门，行刑者应声倒地。正在此时，身后也传来一声枪响，穆萨尚未起身，右腿就血如泉涌，重新跪倒在地，嘶声叫道：“阿——拔——斯——”
阿拔斯收起枪，走下灵台，道：“我今以叛逆之罪断你的死刑，你还有何话可说？”
穆萨缓缓转过身来，嘴角斜挂着冷笑，脸上竟不见丝毫沮丧或失措，仿佛死到临头的不是他“夜行蝙蝠”，而是正对面的阿拔斯。
穆萨一边笑，一边摇着头，道：“阿拔斯，在你眼里我穆萨难道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吗？你该不会以为我凭着一己之力就敢深入虎穴跟你摊牌吧？”
阿拔斯道：“‘夜行蝙蝠’计谋深沉，当年竞争首领之位时就是我的劲敌，我怎敢轻视于你。你若有何后招，还是赶在成为亡魂前亮出来罢。”
穆萨道：“好，很好！阿拔斯，你既然卑鄙无耻，也休怪我不仁不义。”说罢，穆萨向着火山高处的四壁高声喊道：“阿斯坎尼亚的烽火，点燃吧！”
听闻此言，大厅中的众骑士一阵惊慌，有些早已抽出枪支武器做出防备之态。若是穆萨的话果真不虚，在那些黑暗的山壁上必然埋伏好了阿斯坎尼亚家族的人手，对方既然做了万全的准备，那么有什么恐怖的手段也可想而知了。
“荣耀骑士团”转瞬之间就陷入了生死存亡之地。
穆萨大声道：“在场的骑士，放下手中的武器，我以骑士的名誉保证，只要不站在阿拔斯一边的人，皆无性命之虞。”
然而，众人目光在高处的山壁逡巡良久，始终不见任何异状。
穆萨眼中的兴奋逐渐转为惊恐，急切间再次向着山壁高呼：“阿斯坎尼亚的烽火，点燃吧！”
只有黑暗嶙峋的山壁传来颤抖的回声。
穆萨眼中一片凄凉，失血过多的脸苍白得没有人色，想问阿拔斯些什么，牙关却止不住地咯咯打颤，只发出：“你……你……”
这时，埃米尔却走到穆萨面前，手中拿出些铭牌样的物事，道：“这是十二枚肩章，你大概认得。库房中还有他们准备炸毁整个基地的炸药，一份不少。穆萨，你错了。”
穆萨绝望已极，心知自己已无活命之望，缓缓转向阿拔斯，眼中充满怨毒，道：“祖先之灵在星空闪耀，必将裁定，荣耀骑士团的毁灭是由何人而起……”
阿拔斯从斗篷中拔出双剑，架在穆萨颈上。
埃米尔叫道：“不，阿拔斯！”
阿拔斯喝道：“去死吧！”双剑交剪，穆萨的身体向后便倒。
埃米尔一步纵到穆萨身边，鲜血正从他的颈侧喷涌而出。穆萨弥留之际看到是埃米尔，五指一下扣住他的手臂，挣扎着似要起身，道：“本来……只须死一个人的……你……你……”
这句话在埃米尔耳旁炸响，不啻于五雷轰顶，埃米尔在一阵眩晕中本能地想站起来，想印证一下周遭的情况。
几秒的时间被极大地拉长，慢动作般的节奏中，自己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转瞬之后，厮杀声、枪响声、刀剑声没顶而至。
当日，“荣耀骑士团”内决定叛变的远不止穆萨一人，只不过穆萨以身当难，妄图依靠阿斯坎尼亚家族的恐怖威慑，兵不血刃拿下阿拔斯，让这场内斗消弭于无形。不曾料想埃米尔早就察觉了他的异动，并暗中将他的计划粉碎一空。于是，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一场兄弟战友之间的厮杀——穆萨的惨死熔断了最后一根保险丝。
万能的主宰者或许是个高超的导演，但绝对没有慈悲的心肠。
那个下午成为纠缠埃米尔一生的梦魇。他跪在混乱的人群中，往日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左右，迸溅的鲜血和纷飞的断肢，以及痛苦的嚎叫。匍匐在这片地狱的光景中，他用双手摸索每一个呼吸动弹的身体，叨念着无意义的言语：“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在死神蹂躏过后的战场中央，阿拔斯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对着一些尚且幸存的骑士，像个疯子一样下达着自己的复仇命令。
埃米尔不知在什么力量的支撑下从死尸堆里爬起来，一路跌撞着朝阿拔斯而去，走到近处突然奋起，喊叫着抱起他的腰便冲向了悬崖。
若生已太过沉重，若梦已碎为齑粉，那么死就成了最为轻松的选择。
就在埃米尔踏上解脱终点的一刻，突然间，地动山裂——一个发光的碟状巨物从天而降，撞断火山口边缘的山体，呼啸着坠入了万丈之下的熔岩火海。
在悬崖山岩的崩裂中，阿拔斯脚下一个悬空，身体直向下堕去。埃米尔下意识飞身扑倒在地上，右手死死抓住了阿拔斯的衣袖。
那巨物的冲击力如此之大，地底的岩浆溅起赤红的滔天巨浪，像恶龙的火舌般在阿拔斯身后乱吐。埃米尔看到阿拔斯眼中的惊恐神色，想起两人从小到大的患难忧乐，再也容不及细想，大喊一声，发力将他甩了上来。两人滚爬着堪堪逃离几步之遥，岩浆就倾注在了适才的悬崖边缘，熔火烁金的汁液四处飞溅。
躲闪已然不及，埃米尔顺手扯起一具尸体身上的斗篷，遮住了自己的头脸等要害部位。熔岩的热度何等厉害，衣服和斗篷上凡被溅到的地方瞬间就被灼穿，腿脚上更有几处星星地燃烧起来，埃米尔赶紧在地上蹭灭，若迟得半刻便是焚身之祸。
大厅中众人的慌乱自不待言。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埃米尔忽然感到悬崖下方有什么发光的东西正在迅速上升，速度越来越快，光源越来越强，还没等得及眼睛适应，一个浑身火光的庞然大物冲天而出。
通过满是孔洞的斗篷，埃米尔目睹着“凤凰涅槃”一般的奇景：一架长着翅膀的飞行器，发出呜呜的声响，身上带着淋漓未尽的岩浆，在半空中做一个轻巧的回旋，就降落到了埃米尔身前的悬崖边上，热浪扑面中，双翅缓缓收起。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埃米尔爬起身来向巨大的机体走去，冥冥中，宿命的力量像漩涡一样牵引着他，不顾阿拔斯在后面提醒他小心的呼喊。
埃米尔缓缓伸出手去，才触摸到机体，立即就引起一连串奇怪的声响，声响中，整个机体像花瓣一样绽放开来。
花瓣中心，平躺一个妙龄女郎，全身未着片缕，长长的乌发像华美的绸缎，像星空的瀑布，轻笼着美玉般的胴体。
埃米尔一步步走过去，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女郎身上，双臂轻轻将其捧起，一切动作都轻柔极了，生怕碰碎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淡黄的肤色，精致的五官，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犹带着晶莹的泪水。
女郎缓缓睁开眼来，一双如星辰般的眸子呆呆的看着埃米尔，忽然哭出声来：“M，是你……你竟来救我了吗……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M……”
埃米尔道：“不，我不是……你……”
女郎恍若未闻，继续哭道：“M，我爱你！不要再丢掉我了……”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惊道：“是个古华夏人！是个纯种的古华夏人！”阿拔斯走上前来，道：“埃米尔，你没事吧？”埃米尔摇了摇头，双手抱着女郎不知所措。
年迈的穆罕默德·塞缪尔挤进来端详良久，又用拐杖在机体上“咚咚”敲击，突然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古华夏人！这明明是天人！是万恶的天人！是带来末日的天人！”
对于当今的地球人来说，如此不可思议的机体，只可能属于天人，也只有天人才会从天空的禁区降临——众人被塞缪尔当头喝醒。
阿拔斯忽然放声狂笑，道：“天人！那可真是不得了的宝贝！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拿来我看看。”说着抄起女郎的一头黑发便往自己这边扯。女郎本在埃米尔怀中哭泣，这时一声痛楚的惊叫，掉落到地上，埃米尔赶紧伸手去扶，阿拔斯却已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女郎紧抓着埃米尔的手不放，哭道：“不要再丢掉我了——”
阿拔斯见埃米尔拉着不放，不解道：“埃米尔，这个天人大有用处，说不定是我们骑士团复兴的关键。”
埃米尔看着阿拔斯的眼睛，往日今时的血雨腥风在记忆中叫嚣，只要自己放手，眼前这个生命又将有怎样的下场？言念及此，埃米尔缓缓摇了摇头，道：“阿拔斯，就算是天人也有生命，我再也不能允许有人在我眼前流血了。”说完右脚飞起，逼退阿拔斯，左手已将女郎揽在怀里。脚下更不迟疑，双腿连环飞踢，在人群中豁开一条道路，直奔基地的大门而去。
这一下变起俄顷，埃米尔在众骑士中威望素著，竟没人出手阻拦。待阿拔斯大声喝令拦截，众人这才手持刀剑追赶上去。
埃米尔抱着女郎一路飞奔，跑过修罗的战场和枕藉的尸身，一直近了雄伟的基地大门，却早有一人守在那里，双手持一柄黑金重剑，如山如岳，万夫不当，正是哈格的孪生兄弟——阿里。
阿里刚毅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
后面的追兵喊杀着迫近，埃米尔已无路可退，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向着阿里道：“荣耀的骑士，你的剑为何而擎！”
阿里痛彻心扉，颤抖的声音仍旧铿锵有力，道：“正义与忠诚！”
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缝隙中，埃米尔看到另一边阿里的背影像雕像般屹立在那里——屹立了一千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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