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和她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呢？
走在前面的少女沉默地迈着步子，千谕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垂在身后的漆黑长发轻轻地摆动着。
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习惯了这样和她安静地一起走在这条路上。
偶尔她也会突然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之后他们又会像是有着某种默契一样，恰到好处地结束对话，重新归于沉默。
平日里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与人相处，唯独安静地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光并不怎么让人讨厌。
第一次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走这边。”身旁响起了少女简短的话语。
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千谕知道他们又走到那个分叉口了，每次走到这里她都会这样说，就当做是道别。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走出去的背影。
这背影也像往常一样熟悉。
只是这一次，少女走到路对面后停了下来。
接着她转过了身来，转身的一瞬间，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精致的面容变得朦胧起来。
隐约中千谕看到她的嘴唇动了。
可是听不到声音。
她说了什么吗？
还不等千谕问，少女又转过身，重新迈开了步子。
是在说再见吧……千谕这么想着，也转身向路的另一边走去。
他走出去几步，心头忽然用上来一股违和感。
总觉得刚才那幅画面少了什么。
平日里他最先会注意到的某样事物。
是什么呢？
空洞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开始努力回忆。
每次看向她时，他最先注意到的是，柔顺的黑色长发，系在一侧的白色发带，以及……
是眼睛，他想起来了，是那双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吸引住他的目光的，澄澈如平静的湖面的，碧绿色的眼睛。
他回想刚才的画面。
没有印象，刚才的对视中，他对那双熟悉的眼睛，竟然没有一丝印象。
奇怪的感觉再也抑制不住，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
少女萧索的背影孤零零地行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她的身后漫天红叶飘零而下，如同从天而降的幕布。
隔着这道幕布，他看到少女的身影逐渐地变淡，淡到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这道帷幕，仿佛把他们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拨开这道帷幕。
指尖触碰到一片枫叶的瞬间，这片枫叶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接着火焰迅速扩散，把飞舞在空中的枫叶都吞噬掉，面前的道路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
少女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依然静静走在被火焰笼罩的路上。
千谕大声地喊着快停下，可他的声音却像是被火墙阻挡住了一样，无法传人少女的耳中。
他想过去，也同样被那道火墙挡住了去路。
不，不要……
某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在胸中奔涌。
他想要阻止眼前发生的事，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身影渐渐离他远去，最终消失在火海之中。
他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在不经意间，自己错过了挽回的机会。
或许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他下意识地假装没有看见。
察觉到的时候视野突然模糊了起来，温热的触觉从眼角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再也无法止住……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不想再失望，所以不再怀抱期望，以为这样就能安心度日。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事。
啊，原来是这样，因为自己松开了抓着的手啊。
以为自己的手中已经空无一物了，
以为只要不再紧握着手就不用担心失去了。
并不是无法挽回，现在这样的无力，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还有什么挽回的办法吗？
可以祈求奇迹发生吗？
可以向神明祈愿吗？
可以和恶魔做交易吗？
恶魔……
对了，恶魔的话，确实是存在的。
“茵菲，我有事想要找你。”
第一次，千谕主动呼唤着那只缠上他的恶魔。
如果是恶魔的话，应该会回应他的呼唤吧。
确实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穿着紫黑色哥特长裙的身影，在他眨眼的下一个瞬间，出现在了视野中。
“呼唤余有何事，千谕?”
茵菲尼缇斯作为恶魔回应了他的召唤。
……
索斯库拉达与王都交界的荒原上，三百人组成的方阵整整齐齐地排布着，他们每个人都全身包裹着铠甲，将剑立于身前，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原地，如同三百座钢铁做成的雕塑。
包括骑士团长在内的奥兰多皇家骑士团精锐骑士三百人，正静候在城外，等待出击的时刻。
不远处的山丘上，身穿白色公主裙的金发少女，神色淡然地坐在座椅上，看着他们。
沐常悠笔直地站在她的身旁，担任护卫。
“时间到了吗？。”她的目光依旧停在下方，向沐常悠问道。
“还有七分钟，王女殿下。”沐常悠面无表情地回答。
听到沐常悠的话，王女收回了看向下方骑士团的目光，转过眼睛看向他。
“你看上去有点不满啊，小沐。”她轻声地问道。
“不，我对您的命令没有任意见。”沐常悠低头答到。
“是呢，不管心中怎么想，你都会严格地执行接到的命令。”王女沉默片刻，沉吟着说道。
沐常悠低着头，没有说话。
看到他的反应，王女移开了目光。
“这是元老院的决定，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希望你能理解。”
“您不必在意我的想法，只需要下达命令就行了。”沐常悠说道。
“那就把这个也当成命令吧。”王女平静地说。
“是。”沐常悠立刻地作出回应。
“你看起来不在状态，待会的进攻就不要参加了，留在我身边负责护卫吧。”王女注视着下方的骑士团，淡淡地说道。
“明白了。”沐常悠略微有些诧异地抬头，愣了一瞬间，随后马上回答。
山丘下，骑士团长看了看手中的怀表，接着他的通讯器上便传来了信号。
他立刻接通了通讯。
“莱因哈特团长，进攻时间到了。”
王女的命令通过通讯下达。
“明白。”他简短地作出回答，收起了怀表。
“全员，准备进攻!”
他向身后的骑士团成员作出指示。
接到指示的一瞬间，所有的骑士盔甲同时发出声响，解除待命姿势，整齐划一地拿起了立在身前的剑。
骑士团长举起右手，作出预备前进的动作。
只要他的手挥下去，骑士团将驰骋于奥斯克威尔王都的土地上，所向披靡。
但他举起的手迟迟没有挥下，许久之后，他手上的指示动作变成了停止。
做完这些动作之后，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出现在视野中一步步走近的身影。
那个身影走到骑士团正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吾等为奥兰多皇家骑士团之骑士，欲征讨窃取奥斯克威尔之鼠辈，何人阻拦在此?”
骑士团长铿锵有力地发出了询问。
“奥瑞吉恩特殊安全管理局，安全调查部第三调查队队长，镜音无。”
前方的人回答着，拔出了手中苍蓝色的太刀，指向他们。
……
山丘上的沐常悠看到出现在骑士团面前的音无，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看来你的劝告没起作用。”座椅上的王女淡然的神色不改，沉吟道。
“抱歉。”沐常悠低头致歉。
“不是你的错，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王女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下方持刀指着骑士团的音无。
……
“你可知道，你所面对的，是整整三百名奥兰多皇家骑士团的精锐骑士?”骑士团长沉声问道。
音无的眼神没有动摇，手中的刀仍旧指向前方。
“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也要以一己之力抗衡我们吗？”骑士团长向她确认。
“是的。”
收到的只有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何执意如此，你是为了谁而战?”骑士团长无奈地问。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音无冷冷地说。
骑士团长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即然你执意阻拦，那只好用武力让你放弃了。你是一个人，我们自然也不会靠数量取胜，但你要对抗的是我们全员，我们会将所有人的力量集中在我的身上，和你进行一对一的对决。”
“一对一吗……”音无低头思索了片刻，然后看向骑士团长，平静地说道:“我接受。”
“那就做好觉悟吧，面对集合在我身上的骑士团三百人之力，你将不会有多少生还的希望。”
骑士团长话音一落，他身后的所有骑士都重新将剑立于身前，从他们身上不断地发出光芒，向最前方的骑士团长汇聚而去。
他们的力量连结在一起时，并没有展现出多么暴戾的气势，散发出的只有庄严肃穆之感。
链接仪式完成，骑士团长向前踏出一步，双手举起了插在身前的骑士大剑。
“奥兰多皇家骑士团团长，莱因哈特·路德维希，在此请教。”
随着他一步踏出，排山倒海的气势向音无扑面袭来。
音无的身形依然稳稳站着，纹丝不动，她的长发在劲风中翩然起舞。
……
还有办法挽回，如果是眼前的茵菲尼缇斯的话，或许还能挽回。
千谕沉默良久，开口说道:“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你会主动提出请求，真是少见。”
茵菲尼缇斯这么说着，神情却还是一成不变的淡漠。
“说说看，你想请我做的事。”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千谕低声说道。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不同于之前的淡漠，茵菲尼缇斯这句话中听不出丝毫情感。
千谕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犹豫了一阵子，才缓缓地说道:“音无一个人去阻拦奥兰多的骑士团了。”
“所以呢？”茵菲尼缇斯盯着他，似乎是在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她会有危险”，千谕顿了顿，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想请您救她。”
“我拒绝。”
茵菲尼缇斯毫不犹豫地说道。
千谕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拒绝了，茵菲尼缇斯一直诱导着他借助自己的力量，现在他主动提出来，她却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不问问为什么吗？”茵菲尼缇斯看着像是泄了气一样千谕问道。
“我想过要问，问了能改变什么吗……”千谕低声说道。
“那我先问你吧”，茵菲尼缇斯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为什么你想救她?”
“因为这是我造成的。”
“可是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你已经劝阻过她了。”
“不，是因为我。”千谕坚决的说。
“因为你?”茵菲尼缇斯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追问道。
低着头的千谕又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抬起头，自嘲地笑了出来。
没错，全都是因为他自己。
偏执地不肯放弃的人既不是扎克西路，也不是音无，而是他自己。
所有的理由都只是说谎而已，他并没有做出选择的决心。
之前说不出来的后半句话并不是因为音无盯着他，而是他自己说不出口，他是知道的。
音无所说的话并不是她的想法，他也是知道的。
那是她代替想要逃避的自己，说出的话。
因为她看穿了他说的只是违心的话而已，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确认。
因为自己什么也做不到，所以没法厚颜无耻地请求她去帮助自己做什么。
以此作为底线，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越过。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那只是他为了维护自己那渺小又可悲的自尊所做的掩饰而已。
这一点音无是知道的。
他也知道音无是知道的。
音无假装着擅自做出了抵抗到底的决定。
只是想减轻他的罪恶感而已，他是知道的。
然而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音无看穿了他宁可说谎也不愿意提出请求，所以说他温柔。
但那只是他犹豫不决的懦弱而已。
于是她代替了懦弱的他，做出了决断。
真正温柔的人，其实一直都是音无才对。
把一切都抛给音无，仅仅为了自己心中一片安宁的自己，简直虚伪到令人作呕。
可笑的是安宁也没有得到，充斥在心中的只有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他明明知道的，音无为什么会失望，
她在等他自己说出来，
可是到最后他也没能直视自己的内心，所以她才会说不想再在看到他这样下去了。
他也知道茵菲为什么会拒绝他，
当她说希望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
他又一次答错了。
他已经错了太多次了。
现在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以回答已经显而易见了。
“因为她代替了懦弱逃避的我，面对了一切。”
千谕一字一句地，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原来是这样吗。”
茵菲尼缇斯笑了起来。
“那么我要帮的人就不是她，而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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