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这回换老板笑出声来。
高瘦的身躯伏下桌上，“呼呼呼”地打着抖。右手握拳，夸张地高高举起，一下一下闷闷在桌面上擂。细细眯起的眼睛抬起来，里头却没挂有一丝笑意，只是冷冰冰地瞪着那花白的脑袋。许久，才慢慢抽了口气，抬起身子来，装模作样地勾起指头在眼角边蹭了蹭。
“你说笑话的功力也不输给我嘛……”男人的嘴角抽了抽，又飞快的拉平去，抬起一道淡淡的微笑，“我能再确认一遍吗，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叫”
爱德华·肯特？
神父没有出声，只是笑着，点点头，充作回应。
“但是，”老板摊开右手，使劲儿耸了耸肩，扳直的腰杆顺势向后倒下去，推在椅子的背上，压得它“嘎吱嘎吱”叫了一串。男人那如刀尖斧刃一般锐利的眸子，在围在桌子边上的每一个手下人脸庞上扫过一圈，却还是故意提起毫不在意的音调，大声地说，“但是我们都知道，爱德华·肯特死了，”
“对不对？”他故意将声音向下压了压。
那些手下人原本都低低垂着脑袋，满脸煞白，紧紧咬着牙，抿着唇，盯着自个儿搅在桌子底下的手指头发愣。听到老板的声音忽然下沉，都吓了一跳，纷纷扬起面庞来，诚惶诚恐地向那头望。有几个激灵的，在迎上那对冰冷的眸子瞬间，便立刻“刷刷刷”地抖动起脖子来，“对对对！”
其他人起先愣愣，但马上也有样学样，不一会儿，这空间里的人，便都宛如大钟上弹出的报时鸟，一边细细打着抖，一边重复着一句话，
“对对对！”
“看吧，”老板得意洋洋地说……但眸子底下却没有一丝那样的动静……那冰冷的火焰不曾融化掉，仍死死咬住末底改神父的面庞。他伸起一根指头，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睛眯得更加细了，“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怎么会呢？”神父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大大张开双臂，夸张地耸了耸肩。
“那么……”
“不，也不是什么同名同姓的人。”在对方开口之前，老人便伸出一根指头，在半空里摆了摆，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那指头垂下来，慢慢点在这桌面上头，轻轻敲了敲。却盖过了那些男人们低声的交谈，咚咚咚的声响在这小小的空间上方，闷闷回荡着。
“我会解释，请认真的听我说。”末底改顿了顿，望向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对方细细眯起的眸子底下闪烁起一阵不易察觉的疑惑，却没打算再说一句话，只是点点头。
于是老人便笑起来，嘴角高高咧着，把整张脸孔都推得皱巴巴的。他将左手浅浅握成拳头，凑到下巴底下，用力清了清嗓子。
“装模作样……”有人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马上，他便迎上了老板冰冷刺骨的目光。这佣兵高大的身躯猛地抖了抖，瞪大了眼睛，高高举起巴掌，“啪”地一声，往自个儿脸颊上狠狠甩了一下。
于是便不再有人敢说话了。
神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慢腾腾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一点儿不奇怪爱德华的死，他也早已做好了觉悟。”
“毕竟他是那么虔诚，那么狂热的，在进行着决斗，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为了能步入更神圣的领域，而奋斗……”
“说重点。”老板削瘦的脸颊轻轻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句抱怨。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夸奖他一下。”神父抬起眉头，冲男人做了个鬼脸，“自从二十，还是三十年前遇见他，我就一直想怎么夸奖他一次。”
“如果他能听得见的话，肯定会感动得哭出来的。”老板的嘴角飞快地扭了扭，但马上，便拉直去，回应着也做了个鬼脸，“所以你下边想说什么？”
“我说了他非常虔诚。”神父皱起眉头想了想。
“是的。”老板点点头。
“我说了他做好了觉悟。”
“当然。”
“我说了他想要跨进神圣的领域。”神父眨了眨眼。
“对的，所以你到底想……”男人终于不耐烦地翻起嘴唇，冲着那老人呲起一整排洁白的牙齿。就在他几乎要从椅子里蹦跶起来，大声喊起话来的时候，
他停住了。
一瞬间，发光石的光忽然消失了
不，或许它早已熄灭，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注意到，
因为正有一股更强烈，更耀目，也更加诡异的明光，将它覆盖了去。那光芒正是从这张巨大桌子的面儿上散发出来的……有人眯着眼，高高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那光芒的形状。但始终只是在做无用功，那光明如一堵高耸的城墙，将整张桌子拥入怀中，又逐渐扩大出来，渐渐的，所有人的眼底便只剩下那道光……猩红的光，仿佛从天空上降下的血液。
有人低低抽了口气，但声音很快便被盖过。从那光明底下，有浓浓的，如凝结了血块般怪异的物体，一下一下扭转着身子。又忽然散开去，仿佛一团有神的烟雾。不一会儿，那黑雾忽地扑上来，将那光明遮断。
于是，当他们终于要尖叫出来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仍身处于那狭小空间的浓浓黑暗里。男人们瞪大了疑惑的眼睛，使劲眨巴着，冲着那黑漆漆的天花板上望着。好久，才有人细细打着抖，小心翼翼地问出来，“发……发生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发生，冷静点！”有人低低地喊叫一声。佣兵们的视线便齐刷刷投向那个站起的男人。老板直挺挺站着，眼睛仍在黑暗底下细细眯着，但那下边已不在是冰冷的雕塑，而燃起了货真价实的火焰。男人将手掌半举着，擒在下肋，薄薄的嘴唇使劲扭在一块儿，慢慢哼了一声，“那到底是什么？你做了什么？！”
“回答我！”他吼叫着，死死瞪着在桌子对面的老人。
末底改神父也望着他，隔着黑暗，见不到那雪白眸子底下正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只是沉默了许久，便从底下慢腾腾升起轻飘飘的话语来，“不，请不要这么激动。”
“或许你刚刚看到了什么不怎么好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导致于你那么生气，但是请相信我，这是有必要的。”
“什么……？”男人紧紧抿着的嘴唇扭了扭，牙齿在底下紧紧叩在一块儿，
咯咔
有什么声音响动了。
起先，所有人都紧张得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他们都小心翼翼往老板那儿望，虽然隔着一片漆黑，但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冰冷的愤怒，从桌子的一头烧向另一头，刺痛着他们的皮肤，勒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这一次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那个声音真正的来源。领路的男人猛地缩了缩脊梁，方才注意到自己胖胖的双手汗津津握着，搁在膝盖上。男人肥胖的脸颊轻轻打着抖，簌簌落下斗大的汗珠来。两只眼睛在黑暗底下胡乱摸索着。很快，他浅浅松了口气。
发光石的柄就摆在桌面上，离着自己不远……大概是在那光芒升起的时候，从手心里掉落了出去……但头前发光的部分，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正随着它运动，轻轻在厚厚的桌子上咔哒咔哒滚着。领路人轻轻舔了舔肥厚的嘴唇，便伸过手去，轻轻捏起那柄，使劲拽了拽。
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接着，有人尖叫起来……这一次不再是那种憋在喉咙里的声音……就像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兔子，那个高大的男人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高大的佣兵一边吼着，一边“咔咔咔”打着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从椅子里跌落下去，像是个幼小的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使劲将贴在面皮上的什么东西一把扯下，用力甩到天上去。
但没有一个人因为那动静扭过脸去，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或是紧紧咬着牙，或干脆便如同一枚筛子般，稀里哗啦抖做一团。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家伙甩出去的东西……半张人的面皮，在半空里慢悠悠摇晃着，轻轻贴落在桌面上……不知何时，起了雾，如鲜血一般猩红。空气里带着浓浓的腥臭味，又有光从里边渗透出来，将整个空间填得满满的。
一个高大的影子站立着，直挺挺杵在那桌子的最中央，左手正捏着发光石的柄，垂在大腿边上，光便是由那儿透出来的。浓雾下看不到他的脸孔，只能隐约见到那影子，伸直了右手，将一个硕大的身躯高高举起。那可怜虫紧紧拽着它的胳膊，使劲晃动着短腿儿。肥胖的身躯一下一下打着抽抽，似乎正在尖叫，却只能发出如夜风拂过岩石缝隙里的“嘶嘶”轻响。
下一秒，那身体猛地膨胀起来。
肥胖的身躯变得更加鼓囊，终于像是一枚硕大的气球，高高漂浮着。接着，便由脊梁处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发出轻轻的刺啦刺啦响。以惊人的速度窜上气球的顶端，最后，便就像那样炸裂开来！
男人壮硕的身躯在一瞬间化作细小粉末，在小小的空间里四散飞舞，却又如同那盘卷的浓雾般，围绕着那个竖立的怪物旋转。
有人想抽一口气，但张开嘴儿来，冷冰冰涌入胸腔里头的却是浓郁又沉闷的鲜血，仿佛一枚黝黑的岩石，沉沉压着他的胸膛，一口气儿都喘不上来。
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响。
只一人除外。
末底改神父轻轻的，温柔地笑起来，“感觉这么样？”
“好极了！”那影子也笑了，声音闷闷在所有人头顶上响着……不像是一个人类，不，不像是一个活物能发出来的……那声音就仿佛从深深的地狱，从那尸山血海的最底下，咕嘟咕嘟冒起的细小泡泡，黏糊糊在鲜血里翻滚，最后沉闷的碎裂掉。
冰冷爬窜**们的脊梁。
那怪物低低的笑出声来，
“上次我用右手拿枪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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