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89年的事了,那时都朗搬进了筒子楼住,就是那种一排楼上有好几户人家的小型公寓,每家也就四五十平米左右。大家烧开水,做饭什么的都是在外面的走廊上架个炉子,然后就烟熏火燎地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做着事,倒也颇为热闹。都朗作为一个外来务工者,这里的房租也算便宜,住在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自从他搬进来以后,总觉得有点不习惯,原因是这个楼的隔音实在是很差,就连左边老张家晚上翻云覆雨几次他都能知道。但目前也没功夫挑三拣四了,毕竟在这个新城市,找个地方住下来才是当务之急。
这里得说下都朗的房间,都朗住在靠楼梯的第二间,左边是老张家,右边靠楼梯的那家人暂时还没见过。不过他早出晚归的,也没有在意。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才住进来没几天,透过那隔音效果极差的墙,都朗总能在夜晚听到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更准确的说,是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哭泣声。
如果说左边老张家晚上都是草草了事的话,那右边的哭声总会持续小半个夜晚。现在正值闷热的夏季,本来就难以入睡,再加上这哭声,搞得他每天睡不到几个小时。白天工作时更是心情烦躁,成为了那个火爆老板最好的发泄对象。这样的生活估计是个正常人都会受不了,所以都朗决定如果那个女人再打扰他的睡眠话,那就有必要找她好好谈一谈了。
果然,夜晚,伴随着淡淡哀伤的哭声到来了。
都朗走到了右边邻居门口,看着里面透出的淡黄灯光,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叩了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女子,借着里面的灯光,都朗仔细看了一下她,面容清秀,但是略显憔悴,眼睛红红的却很清澈,眼袋有些浮肿,看来着几天哭个不停的应该就是她了。
都朗轻咳了一下,对她说道:“同志,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但是这几天你晚上哭个不停,这严重影响到我的休息质量。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希望你别再这样了。有什么困难的话我或许可以帮助你,但是请你别再打扰我了!”
女子可能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接着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都朗,缓慢而有力地说了一句。“你,真的能帮我?”
这句话一出来,反而让都朗愣了。看着她的眼神,一时有些迟疑。
还没等回答,女子又说了一句,“想帮我就进来听听我的故事吧。”
都朗想了想,还是进门了。屋内的家具很简单,一张桌子,两张条凳,一张大床,一个落地柜,还有一些杂物,可以看得出她不是很富裕。都郎坐了下来,她倒了杯水递给他,接着也坐了下来。然后她开始缓缓讲述她的故事,语气平静而缓和。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若非要找个头的话,就从我和他分开时开始说起吧。我一直记得那天,冬天,天气很冷,他把我叫到人民公园,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当我匆匆赶过去时,发现他的表情和天气一样冷,接着他只和我说了句“分手吧”。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寒风里,不过再冷的风也比不上心的寒冷。我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才发现人悲伤到极致时是没有眼泪的。
我和他是大学认识的,大一时就在一起了,结果到现在大三了,他却突然和我说分手,连个理由也不给。我追上去问他原因,他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我去他的宿舍找他,发现他早已搬出宿舍,舍友也不知他哪去了,没有任何迹象。整个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只剩下空空的回忆给我。
为了忘记她,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想用忙碌来填补时间的空白,本来我成绩就不错,于是毕业时顺利地分配到一个较好的医院。
忘说了,我读的是医学院。
医院每天都要安排人值夜班,大家都是轮着来的,我也不例外。在轮到我首次值班的那天晚上,我安排好一切后就回到值班室中,实际上,我有点害怕,这么大的医院,黑暗暗,空荡荡,没有一丝声响。我想趴着睡会,但是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搅的我睡意全无。我只好翻看着值班室留下的报纸来打发时间。
就在我翻看报纸的时候,我听到了纸张翻动以外的声音,那是步伐声,很缓慢,不像是正常的行走,而是拖着步子那种,啪嗒,啪嗒。
我抬起头,却正好看见那个人从窗外经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实在是匪夷所思。我听到的是很缓慢的那种拖着步子发出的声音,而且声音的来源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以极快的速度从我眼前闪过,昏暗的灯光让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我冲出了值班室,只看到他穿过空荡荡的走廊,在走廊尽头停了下来,那里是个楼梯。医院的前辈曾告诉我晚上值班时的一些禁忌,也告诫我遇到一些奇怪的事和不干净的东西时,千万不要深究,否则出了事逃都没法逃。
可是那晚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吸引我,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身影。他仿佛在引导着我一般,当我靠近后,他又上了楼。就这样,他总是在我前面一段距离,我一直跟着他,直到往上了两层,他就不见了。
我四处寻找,但是已经寻不着那个身影了。我只好回到值班室,在松口气的同时,也带着一点莫名的失落感。然后接下来的几天中我都问过其他的值班医生有没有碰到过类似现象,他们都没见过,不过他们倒是被我的描述吓的一惊一乍的。
就这样平静了几天,又到我值班的时候,我特意看着窗外,我想知道他今天会不会出现。果然,他和上次一样,踩着诡异的步伐来了,在把我引到四楼后就不见了。
值班室在二楼,二楼为眼鼻喉科,四楼为内科。在反复几次后,我发现他只在我值班时出现。
我觉得四楼一定有什么秘密,而那个模糊的身影在引导我揭开这个秘密,于是我开始搜查四楼的病房。最后在407号房,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我以前的对象。
不过现在的他全身枯瘦如柴,好像一碰就会碎掉,脸上罩着氧气罩,旁边竖着输液瓶。这是个让我吃惊的结果,他当年不声不响地消失掉,没想到现在又在医院见到他,还成了这副摸样。
他一直闭着眼,面容虽然消瘦,却很安详,只是我这样站在他身边,他全浑然不知。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心里依旧牵挂着他,只是上学时被学习压在心底,上班后被工作压在心底,他现在的样子让以前积压的情感一下子涌了出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滴落下来。好在这病房还不错,只住了他一个,这样也有利于他休息。
我安静地退出去,两年了,本以为再也遇不着了,实在得感谢那个不知名的身影,估计他就是引导我来找他的吧。而事实上,在那以后,这个身影再没出现过。
后来我第二天白天去看他,他还是那副模样,安静地睡着。可是我却很满足,只要能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我就很安心。于是基本上只要工作不忙,我都会去四楼看上他两眼。
再后来,我申请增加夜班的次数,也是为了晚上能见到他,对于其他医生来说,他们都不怎么喜欢夜班,所以也乐于和我调换。我每次看他,基本上都是睡着的,偶尔会睁开眼睛,但是眼睛却没有什么神采,尽管他的眸子看起来比以前大而漂亮。而且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他何时会好起来,只是一天天慢慢等着。过了半个月,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每天的情况都一样,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也许我该去问一下他的主治医生。
于是我便去问了下护士长,可是护士长却给了我一个很震惊的答案,407号房根本没有人住,最近没有安排病人住那个房间。我不相信,于是拉着护士长的手往407走过去,却真的看不到人了,什么都看不到......床单平平整整,就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睡过一样,尽管颜色如他睡着时一样洁白无瑕。输液瓶,供氧器什么的都没有。
我一下子瘫在了地上,不可能的,我看了他半个多月了,他还睁开过眼睛,这么大一个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于是我疯狂地跑到档案室,把最近的病例档案都翻出来,可是找了很久却没看到他的名字,于是我不断往前翻阅,一段时间过后,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名字,张泷。
我翻阅着他的病例,可是看了以后我就后悔了,他已经死了,在1986年就死了,那是毕业前一年,死于脑瘤。
我还是不愿相信,我找到了他当年的主治医生,也是现在的内科主任。我向他询问泷的死讯,他肯定的点点头,主任说对他印象很深,因为那时他已经是脑瘤晚期了,却比当时预期的多坚持了半年,直到半年后,终于坚持不住了......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随身携带的照片给主任看,希望他能说不是这个人,长的不一样。可是主任还是说出了我最不想听的,“就是他。”
我彻底地绝望了,看来这残酷的事实是真的。我再次跑到407,可是除了空荡荡的房间,什么也没剩下,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我哭了很久,在那张病床边。难怪他的眸子那么大,因为死人的瞳孔才会放大,难怪觉得床单那么白,原来没看见他的影子。明明有那么多迹象,而自己却被激动的心情冲昏了头脑。
那天的夜晚,依旧是我值班。我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空壳,呆呆地坐在值班室。突然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啪嗒啪嗒的步伐声又出现了。当初的诡异感完全消失,只觉得这声音无比亲切。我追了出去,拼命地想抓住整个身影,他一定能让我再见到泷。然而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他又把我带到了4楼就消失了,我激动地推开407的门,以为会和以前一样看到他。但是依然空荡荡的,只有床上多了封信。信封沾满灰尘,有些泛黄,像在一个地方藏了很久般。上面写着致苏琳,那是我的名字。我急忙拆开信,发现是泷的笔记,是他写给我的。
“抱歉,苏琳,可能我没法和你一起走下去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小毛病忍着不去看,当去看时已经晚了。我想我这样只会带给你麻烦,即使想分手,告诉你原因的话你也不会同意的。于是我只有狠下心来与你切断一切联系,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忘了我。我的时间不多了,原谅我不能写更多的话来安慰你。张泷,1986年4月7日。”
看到信,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还是会不断的想起他,藏在心底的悲伤就随之而来。所以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你的休息。我现在只想再见他一面,这样也就没有遗憾了。
“没了?”
“恩。”
“很俗气的故事。”都朗点燃一根烟,慢慢地抽着,透过指尖缭绕的烟雾,看着她那清澈的眸子。“如果说我能帮你见到他呢?”
“你能帮我见到他?!”
“恩。”
“如果你真的能让我再见他,我愿意把仅剩的一点积蓄都给你。”
“不用了,那些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
“实在感激不尽,对了,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呢。”
“我?我叫都朗。”
都朗来到女人工作的医院。实际上他不太喜欢医院这种地方,它混合着生者和死者这两种味道,混沌而不安。
找到407病房,都朗看见张泷的魂安静地躺在那张病床上。按照世间通俗的说法应该算附地灵,由于生前的执念而扎根在死时的地方。
“虽然这么做有背自然之理……”
都朗摘下左眼戴着的黑色隐形眼镜,露出如大海般碧蓝深邃的眼睛。银白的病床护栏借着月光映射着他的脸,左眼瞳孔的黑色开始扩大,虹膜的蓝色则如水一般散开到眼白的部分,由蓝到紫,由紫到红,最后红色的眼白又逐渐收缩为红色的虹膜,瞳孔也恢复到正常的大小,一切都安静地进行着。
都朗回到那屋子,把泷的灵魂从眼中释放出来,女人从他出现开始就一直捂着嘴,身子微微颤抖着,看得出她很激动。
都朗离开他们,出去时轻轻地带上门。又是一根烟,今晚的月光皎洁纯净,把烟雾照得很朦胧。在这美丽的夜晚,他们两个应该都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
进屋就看见了,她没有影子。后来听房东提过,两年前的夏夜,有位护士在这里自杀了。
烟毕,都朗伸了个懒腰。“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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