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文/闪灵
原来如此！
现在这权势滔天的源赖家族，就是长期供奉源氏武神——应神天皇的。
有这种渊源，也难怪都能把自家的宅院坐落在著名的鹤岗八幡宫后面，甚至把家中的通道修到神社里面了！
车璐阳迎着那武神雕塑的目光，再细细感受时，已经感觉不到方才一进来时的感应。
这种被供奉多年的历史神将，受人祭拜多年，享香火和祭祀，肯定有锐气和威压自然外放，但是并不会伤人。
跨出本宫，又游玩参观了后面的若宫，再往旁边转去，就来到了另外一处异常华美的宫殿前，浅白色的主墙和朱红的雕栏相应，青白色的石阶层层通向高高的殿堂。
在这宫殿前面，是一大片视野非常开阔的平地，足以容纳数百上千的人驻足。
车璐阳一踏上那片殿前的空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浑身就一阵冷意，他猛然驻足，惊愕地站在那里。
明媚阳光，煌煌白日，四周全是神态悠闲的游人，面上全都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有他一个人身上冰冷的感觉越发强烈，那感觉不是森冷或者诡异的冰冷，而是……某种悲伤，夹着若有若无的凄清，仿佛能勾起人们心中最深切的悲痛一样。
恍惚之间，车璐阳心神就是巨震，深埋在心底的情绪创伤猝不及防地席卷过来，就像是巨浪掀起，拍击着心房，带着无尽的悲意。
喉头一甜，一股血就直涌了上来，他不动声色地强行压住，好半天才缓过神。
心中的那种奇怪悲伤不知来处，也不像是有恶意。看看四周近处的游人，也完全没有任何异状，那么这种强大的冲击力来自哪里？！
在这种供奉明神的地方，又如何会有这种强大的悲戚之意能够留存？
源赖浅樱疑惑地停下脚步，看着忽然僵立在舞殿前的车璐阳。
“你怎么了？”
车璐阳忽然问：“这里出过什么事么？”
“什么事？”源赖浅樱诧异地问。
“随便，就是悲惨的、伤心的任何事情？”车璐阳一字字问。
这种强烈的悲伤之意绝不是一点点小事，必然是曾经有过极度痛苦的事情。一时间，他只能想到那些灾祸——难道这里也像福岛那边一样，有过什么群体性的灾难，死过很多人？
源赖浅樱露出恍然的神色：“您也知道过历史上关于这个舞殿的传说吗？哦，实际上，也不算是传说。细节或许有所出入，但是那样的事情，是确实发生过的。”
车璐阳扬眉，做出倾听的表情。
源赖浅樱指了指面前的舞殿：“这里之所以叫做舞殿，一来是因为这门前露天的广场，是用来奉纳舞乐和举办神前婚礼的场所。二来……”
她绝美的少女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真切的悲伤，轻声道：“相传舞殿建立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历史上的君主，叫做源赖朝，他命令当时一个名字叫做静御前的舞姬，在此献舞。”
“历史上的人物？”车璐阳喃喃问。
这怎么可能？！历经悠久时间后，该是多大的悲伤才能弥留至今，甚至能勾动多年后有同样悲痛之人的共鸣？
源赖浅樱点点头：“静御前是平家时代著名的舞女，舞技出神入化，甚至相传，在她十四岁的豆蔻年华时，就曾在神泉苑为祈雨而舞。当时一舞即终，久旱之后的大雨就倾盆而降，让民众欢呼雀跃不已。从此以后，她就以绝世舞女而闻名当时。”
“然后？”车璐阳问。
“当时世事纷乱，平家时代在战乱中灭亡，向镰仓幕府过渡也不过是短短数年。当时的源氏家族中的长兄是源赖朝，他的弟弟源义经俊美骁勇，在坛之浦一战中，弟弟源义经带领家族武士，一举消灭了平家凯旋而归，就在归途中，他遇见了年方十五岁的绝代舞姬，静御前。”
“然后他们相爱了？”
源赖浅樱微微点头，说到这历史上惊心动魄、又婉转凄美的爱情故事时，她声音轻柔，神态静美，但是脸庞上的微红却出卖了她心中的少女情愫：“一个是绝代舞姬，一个是当世名将，相遇相爱，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源经义很快就娶了她做妾，那个时候，这种豪门王族的男丁都早婚，这也是常事。”
“然后就被主妻妒忌，引发了惨事么？”车璐阳随意地猜测着。
源赖浅樱的脸色涨红了，美丽的眼睛瞪大了，看着车璐阳：“你怎么可以这样胡乱说？明明不是这样的。”
“哦哦，你说。”车璐阳赶紧做出抱歉的神色。真是糟糕啊，忘记了女孩子都对这种爱情故事抱着极大的憧憬。
“事实是，源赖朝嫉恨战功卓越又名声显赫的弟弟，捏造了伪证，诬陷弟弟源义经谋反投敌，进行大肆追捕。源经义不愿家族兄弟阋墙，只得含冤出逃。”
“逃亡中，他带在身边的爱妾静御前不幸和他失散了，被源赖朝手下的兵士抓住，带回了帝都，也就是当时的镰仓，如今的这里。”
车璐阳这真的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她被处死了吗？”
“并没有，可是源赖朝为了逼问弟弟的下落，就对她动用了各种酷刑，那个时候，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源赖浅樱的声音有点激愤。
“啊……”车璐阳心里有点恍然，原来如此！“那么她……招供了吗？”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而已，又是娇弱绝美的舞姬，又怎么受得了那样的酷刑呢？怪不得这里的悲伤这么浓烈。
“没有。”源赖浅樱淡淡道，“她没有招供爱人的去向，一直没有。……”
车璐阳沉默了。
冷兵器时代，对人体的刑讯逼供是异常残酷的，虽然不知道那些细节，但是他几乎想象，许多年前的那个绝美的少女，是熬过了怎样的极端痛苦，只为了保护她热烈爱着的恋人——不，那已经是她的丈夫。
“你以为仅仅如此吗？还不止。”源赖浅樱低声道，清冷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悲伤，“源赖朝逼问不出，又怕民众觉得他残暴，才停止了拷问，然后，就在随后的节日里，命令静御前在这里，献上舞蹈来供那些达官贵人享乐。”
静御前不得不去，因为她的肚子里怀着丈夫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然后，在历史上，在那些不可考的民间传说里，绝美的少女当着仇人和那些贵族的面，她穿上当时平家时代最优美的“白拍子”舞服，无所畏惧地翩翩起舞。
她一边跳舞一边清唱，那首流传下来的歌词同样有名：那是对恋人源义经的悲恻和思念，那是当众颂唱的哀思：
吉野山峰雪深深，
与君诀别身飘零。
朝夕思念肠九转，
相期唯有在梦里。
幸福时光已逝去，
往日欢乐不再来。
春蚕丝尽烛成灰，
此恨绵绵无绝期。
……
车璐阳静默地听着源赖浅樱哼唱着的唱词，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脚下的这块露天广场，多年前的那个绝美舞姬心中充满悲愤，她用舞蹈寄托哀思，用歌声在仇人面前颂扬他和她的爱情，爱人生死不明，自己也随时可能带着腹中的孩子被处死，这悲伤和愤怒，怎么会不绵延至今，击中后人同样的悲痛内心？
越是感同身受，越是悲伤难以自抑，这种共鸣就越能穿越时空，互相激荡心神！
“她被处死了吗？就在一曲惊天舞蹈后？”车璐阳怅然问。
源赖浅樱停了一会儿，才道：“没有死，却比死还要凄惨。源赖朝不敢明着杀她，毕竟在民间百姓口中，她是成功带来祈福降雨的吉祥舞姬。可是他最终还是杀掉了静御前生下的男孩，因为要斩草除根。……”
“卑鄙！源赖朝这个无耻贱人！”车璐阳脱口大怒。
不仅诬陷戕害自己的同胞兄弟，还要杀害他的幼子。稚子何辜？
源赖浅樱长叹一声：“源义经也没有逃过兄长的追杀，他只带了很少的随身侍从，一年后，就在奥州的衣川，被哥哥布下的天罗地网追博到，就地杀害了。……弟弟已死，心头大患解除，源赖朝才把静御前从镰仓释放。”
“然后？……”
“然后她独身回到京城，削发为尼，为丈夫源义经和被杀死的孩子念经祷告。历史上，她独自一个人过着非常凄凉的生活，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源赖浅樱望着脚下这片那个女子曾经翩翩起舞过的殿前广场，哑声道，“而她死的时候，不过只有二十岁。”
一直到今天，静御前这个为爱情坚贞不移的绝美舞姬，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悲剧形象，也是很多日本少女暗暗喜欢的历史人物。
“车医生，你说，她会后悔遇见源义经么？……”源赖浅樱忽然怔怔地问。
“不会。”车璐阳斩钉截铁地道。
源赖浅樱定定地看向他，淡淡道：“为什么？明明片刻欢愉之后，是这样的痛苦。”
车璐阳沉默了一会，道：“我们中国有一句很有名的诗词佳句，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说的大概就是，有的感情，因为特别真挚、特别美好，所以不可以用常理来判断。”
他立在那里，心中刚刚体会到的那种千年悲伤依旧在隐隐激荡着他的心神，潮起潮落般，生生不息。
“所以世人眼中的值不值得，对于当事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他们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了。”
源赖浅樱痴痴听着，心里慢慢思量着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觉得竟然是如此缠绵悱恻，滋味无穷。
在最美的时候，邂逅自己倾心爱慕的人，心意相通、坚贞不二，就算受尽折磨和苦痛，就算那以后是无尽的思念和孤单，也不并后悔、并不退缩。
“车医生这样爱过一个人吗？”她忽然问，“所以会这样心有感触？”
车璐阳微微一怔：“并没有。但是实际这世界上的所有感情，都是一样的吧。”
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又或者是兄弟之义、挚友之情，情到深处，带来的欢喜和悲伤，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经过舞殿门前广场，来到了舞殿正堂。从殿内往外望去，通往上宫的石阶旁，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上面枝繁叶茂，现在尚且未到深秋，银黄满树的热闹景象尚未出现，但是那枝头绿意也已是繁盛无比，在古老台阶边，显得格外肆意。
车璐阳心里一阵惊叹，那颗银杏树实在是太大太高了，目测过去……
“那条石阶路叫做大石段，那颗银杏树啊，从我小的时候就这样伫立在那里。”源赖浅樱顺着他的目光，解释，“它树高三十多米，树龄应该达到了一千多年。”
没错，银杏树本来就是极其长寿的树种之一。车璐阳点点头。
“游玩到这里，基本上鹤岗八幡宫就是这些最主要的景点了。车医生还想随便走走，还是回去呢？”
车璐阳想了想：“还是回去吧，走了一上午，你应该也累了。”
他低头看了看源赖浅樱脚上的木屐，雪白袜子下，那双木屐小巧而精美。
为了与和服相配，女孩子这时候都是必须脚穿传统木屐，可是从医生的角度看，那种鞋子可并不符合人体力学的设计，穿着走得久了，一定会非常累。
源赖浅樱悄悄看向自己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动酸痛的脚趾。
她看了看殿堂，正好没有别的游客，她向着门外轻轻拍手，舞殿外就忽然冒出了四五个彪形大汉。
有人反身关上了殿门，有人在外面竖上了“今日清扫暂停开放”的告示牌，迅速地，大殿内已经空无一人，朱色大门从外面反锁，空寂安静。
车璐阳诧异地看着她，就看见源赖浅樱走到了大殿偏僻一角，在最里里面的一处佛龛里，轻轻按动了一处按钮。
“吱呀呀”数声极轻的声响，那是木质机关启动的声音。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四四方方，赫然出现在这这舞殿一角。
车璐阳瞪大了眼睛，忽然明白了。
先前源赖桐生提到的暗道，可以从他们家直接通往前面一墙之隔的八幡宫的，原来出口就在这！
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超级望族啊。
“请跟我来。”源赖浅樱弯腰钻了进去，在前方招呼。
车璐阳连忙也弯腰跟着进了通道，初时入口很暗，往前行了几米后，车璐阳就看见源赖浅樱在一边的墙壁上按了一下，四周瞬间就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光线，变得可以看清周遭的一切。
车璐阳已经看到，她按下的是个暗色木质的开关，照亮这里的，也不是什么神奇稀罕的东西，就是铜质的电灯，是小号马灯的造型。隔着几十步就有一盏，整个地道里没有任何外来的光源，但是这些马灯照射下，也不显得昏暗阴森。
这里是一处宽阔的地道，随着前行渐渐往下，慢慢深入了地下。脚下青石铺路，缝隙间已经有了少许的青苔，而墙壁上也是同样的青色石块，手摸上去，有从土里渗出来的凝固水珠，冰冷得厉害。
源赖浅樱在前面带路，整个地道里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木屐踩在青石路上的“哒哒”声和车璐阳的皮鞋声夹杂在一起，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的韵律感。
车璐阳慢慢走着，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前方少女的身上。浅粉色的樱花和服在在安静地隔绝了世间的地方摇曳盛开，女孩子那雪白的脖颈美得惊人。
忽然，走到中段时，车璐阳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这一停，甬道里就只剩下了源赖浅樱的脚步声，她立刻也察觉到了，疑惑地看向身后的车璐阳。
车璐阳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心里却有种极其奇怪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突然，来得极快，却又猛烈而强大，叫人完全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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