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墓园
下午五点，文声晚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花宛县的市中心。其实这地方离宾馆也就七八公里的距离，但卫冬玲在中途突然想逛一逛，于是文声晚决定索性带着卫冬玲转了一圈，在一个餐厅了吃了午饭并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才真正地开始赶路。
走在紧贴河畔的人行道上，文声晚感到手里卫冬玲的小手紧了紧，便转头问道：“要到了吗？”
“嗯，文哥哥，我感觉我来过这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卫冬玲开始用文哥哥来称呼文声晚了，或许是因为她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上去总是一张阴沉的脸的大哥哥其实心眼并不坏。
“社长，我们要不休息一会儿吧，我看冬玲也累了。”落在后面的沈蓉浦轻声呼唤道。
看着沈蓉浦哆嗦的双脚，文声晚嘴角抽了抽，明明是自己走不动了，还要把责任放在别人身上，沈蓉浦什么时候学坏了？
“文哥哥，我累了，能休息几分钟吗？”这时候，卫冬玲轻轻拉了拉文声晚的袖子，抬着双眼瞧着文声晚。
“那就这么办吧。”文声晚嘴里这么说道，但心里却有些震惊，这个小丫头的察言观色能力将大多数与其同龄的小孩甩在后面啊。
尽管是坐在长椅上，卫冬玲也非常端正地把手放在膝盖的位置，乖巧地眨着眼睛，也不吵闹。这让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的文声晚很有些尴尬。
“社长，给。”沈蓉浦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然后又给了卫冬玲一瓶。
文声晚张开嘴喝了一口，然后对卫冬玲问道：“冬玲，你这么守规矩，是你爸爸教的吗？”
“不是，是妈妈教的。”卫冬玲认真地摇着头，“她说，守则是发自内心的矜持。”
“哦……”沈蓉浦一看就是没有听懂后一句话，但还是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文声晚好奇地询问道，毕竟这个孩子从一见面开始就无数次地刷新了他对小孩子的看法。
卫冬玲诚实地摇了摇头，羊角辫顺着她的头部动作摇晃着，她皱起羊脂般的洁白的脸，苦恼地说道：“应该就是……叫我守规矩吧。”
“嗯，真聪明。”文声晚摸了摸卫冬玲的头，隐隐感觉这丫头的眼神不太对劲，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她竟然直直地盯着路边卖的粉色棉花糖。
卫冬玲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自己的裙摆，喉咙动了几下，双脚不停地晃着，但就是没有开口拜托身旁的两位年轻人。
文声晚看着好笑，说道：“我给你买吧。”
卫冬玲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不明白为什么文声晚能猜出她的心思，后来脸又是一红，大眼睛慌张地东张西望着，最后才低下头，妥协似的小声地说道：“谢谢。”
当看到卫冬玲接过棉花糖时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时，文声晚心想，看来她还是有孩子气的一面啊。
“准备好了我们就继续走吧。”文声晚看了看表，既然卫冬玲已经有了熟悉的感觉了的话，离樱花刺青的路程也不远了。
墓园，埋葬了太多逝者的灵魂，将他们生前所经历的一切，无论耀眼还是平凡，全部都掩藏在泥土之下，等待着被人忘记。
卫闻谦站在一座墓碑前，对着其深涩的石壁陷入了沉思。
他的背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塞满了兰子的衣服，还有那柄青绿色的竹刀。
兰子。
他默念道。
卫闻谦不知道自己在墓前站了多久，只是当他反应过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大片燃烧的红色，像是泼洒在白纸上的红墨水。黄色的太阳被远处的青山遮住一角，连着时间一起向黑夜坠落。飞鸟无声地掠过，在清冷悠长的阳光下拉出一条条浅灰色的影子，绕着房屋盘旋而下，最后乘着微风，黯淡地飞向远方。
“你来啦，闻谦。”一个耳熟的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
卫闻谦悄然叹了口气，转身挤出笑容，刚要应答，却被一个热情的拥抱拥入怀中。
“撒手。”这家伙果然没变啊。卫闻谦在心里喃喃道，但是却摆出无奈的表情，用命令似的口吻喝斥道。
“哎哟哎哟，两年不见，嘴里还是不留情啊。”一个与卫闻谦同岁的男人嘿嘿一笑，松开了手，摸着后脑勺大大咧咧地说道。
“你也一样，两年不见，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看了一眼男人头上鸡窝一样的头发，卫闻谦摊开手说道。
“不行了，不能像以前那么浪了。”男人摸了摸他日渐发福的啤酒肚，抱怨道，“应酬多得很，天天把我喝到脚软。现在身体被搞垮了，三十岁的年龄我都快三高了。”
“行了别说了。”卫闻谦不太想听这位被剥削的私营企业管理层干部的牢骚，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两年我时不时地就来这里一趟，因为你突然离开了，我就想你说不定还会回这里，顺便还能帮你打扫打扫兰子的墓。”男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卫闻谦的眼睛，“你现在回来了，是不是代表你已经走出阴影了呢？”
卫闻谦微微皱了皱眉，偏过了头。
“那我不问了。”男人拍了拍卫闻谦的肩膀，将手中的水桶放在了地上，然后从水桶里拿出沾满水的毛巾，走到兰子的墓前，轻轻地擦拭着其上面的灰尘。男人这有条不紊的样子，一看就是经常来到兰子墓前打扫。
“谢谢。”卫闻谦低头说道，“我不在的这两年，只有你在陪着兰子。”
“小事啦小事啦，兄弟嘛，这点忙算什么？想当年，还是我为你们一家向学校发起的筹款活动呢，还有你婚礼一半的举办费用都是我出的，可我也从没要过什么。”男人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我清楚的。”
卫闻谦愣了愣，忽然苦笑起来：“很多事情，我还真是多亏了你呢，不然有可能就会撑不下去了。”
“男人之间可没那么多儿女情长的话，如果真的感激我，和以前一样，两杯二锅头，就这样。”男人伸出两根指头，大笑道。
“没问题。”卫闻谦也学着男人的样子笑道，“到时候一定请你。”
清风吹过，两人脸上带着的残存的笑意在冰凉的空气中逐渐冷却，到了最后，又完全消失了，就跟从来没有一样。
男人打扫累了，索性就蹲在兰子的墓前，用手臂擦着头上细密的汗珠，这种对于逝者不敬的行为却丝毫没有让卫闻谦愤怒。兰子在生前与男人关系特别好，因为夫妻俩生活上处处都受到他的照顾，男人也是被卫闻谦特允的兰子的异性朋友。卫闻谦更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眼前这个看上去不太老实的男人，他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两人对于对方的秘密完全知根知底。
如果兰子在世的话，绝对不会介意男子的动作的，甚至还会开个玩笑逗逗他。
一想到兰子，卫闻谦又不禁握紧了拳头。
“你不容易啊。”男子叹了口气，“我媳妇儿一年半前生了，虽然只有一个臭小子，但我和老婆两家整整六个人带他都有些麻烦。可这些年，你是独自把冬玲养大的，当中受了多少苦我至少心里还是有数的。”
“不过……”男子话锋一转，眉毛抬了抬，像是给卫闻谦抛了一个华丽的媚眼，“我看冬玲那小丫头长得水灵灵的，长大之后势必出落成一个美人……”
“你要干嘛？”卫闻谦嘴角抽了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恶寒。
“要不咱俩就这么定一个娃娃亲……”
“你给我滚蛋！”卫闻谦少见得差点爆粗口。
“不不不，我说真的。我给你看我小孩儿的照片啊，浓眉大眼，身强体壮，胳膊肘比别人家大腿都粗，贼像我，和你那冬玲绝配！”男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装了两个手电筒。
“哥，求你别这样。”
“哎呀闻谦，你看兰子也在这里，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怎么说也得成全一个美事啊。”男人看了兰子的墓一眼，笑嘻嘻地说道。
“虽说是这样，但你认为兰子会答应吗？”
“肯定会的，我与她关系贼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和她关系好关冬玲和你家小子屁事！”
“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绝对不可能！”
“真的？”男人可怜巴巴地望向卫闻谦。
“真的！不信你问兰子……”卫闻谦愣住了，墓碑上兰子的笑容依然灿烂，像是遥远的天上湖的一株水莲一般清澈。
但是他的这一句话永远也不可能会有回应了。
“好不容易扯开了话题又被你绕回来，你简直冥顽不灵。”男人也愣住了，最后苦笑起来，“这也只能说明你还深陷其中吧。”
“她才走了两年，我不可能忘记。”卫闻谦嘶哑地说道。
“她会在你心里活一辈子的。”男人轻轻地给了卫闻谦胸口一拳，“加油吧，至少要把冬玲养成大人，你才能崩溃。”
“这是肯定的。”卫闻谦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表，是时间吃晚饭了，于是给男人打了个招呼后，转身离开了。
“如果……”
这个时候，男人倏忽地开了口，卫闻谦停下了脚步。
“如果……十几年后，你能坚持到把冬玲嫁出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来我家。”男人用手摸了摸因为过度劳累而已经开始谢顶的脑袋，低声说道，“我会事先为你准备好两大缸陈年老酒，够把你喝到吐的分量，然后在家里等着你。到时候，你想哭就哭吧，别这么辛苦地忍着了。”
“嗯……”卫闻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笑，不过心里已然一片死寂，“那你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自家酿的酒，放得越久越好。”
“包在我身上，到时候我们两个老头不醉不休！”
“当然，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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