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少女而言，身陷囹圄的夜晚漫长而黑暗。
那段缺失的记忆就像一个不可言说的噩梦，令人在战栗中惊醒以后，脑海里却模糊成一片混沌。
不止一次的想要逃离。
不止一次的想要呼喊。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够及时伸出援手的话，势必能够予以她最大的救赎吧。
伊不记得是否有人做了这样的事，但从延伸到梦外的仅有的绝望来看，救世主大人一定未曾到达。
梦魇缠身之时，无助的少女孤身一人。
英雄就算存在，也绝非随叫随到的救星。
依靠他人是没有明天的，她后知后觉。
自己能够仰赖的唯一，只有捏在手里的那份“强大”。
天雷劈落，白炽的闪光刹几乎要灼毁眼球，炸响快要贯穿耳膜。
在伊头上的那个身影被雷闪劈中，焦臭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
在超高的电压下，雁吾的身体“啪”地，像是小石子一般被弹飞了。他在旷野上翻滚了好几圈，四肢无力地甩动。
巨大的热能流遍了他的全身，将他的衣服烧得焦黑，皮肤烫得通红……这会儿恐怕连内脏也停止了运作。
他终于不再滔滔不绝了，他终于无法挡在自己的面前了。
伊躺在地上，呆然地看着这番景象，有些不敢确信。
拷贝了知识库的少女制造了这一幕，当然也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天上的雷和「无心人」所用的电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但却又完全不同，后者是神使带来的电磁规则的产物，是可与雷系魔法类比的“特殊的力量”，前者却是自然界的朴素现象，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在【纯正】文明所主导的时代里，雷与电是同一种现象，但到了【魔法使】统治的今天，它们却又俨然划清了界线。
或许是因为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伊在可以创造电的同时，也能够引导雨云中的雷。
“赢了。”她看着天空中的雨水降下，喃喃自语，仿佛不说出来就不敢确信一般。
在遭受了上亿伏特的电击之后，整个人被击穿都毫不稀奇，就算不死，那家伙大概今后也必须抱着残疾过完一生了。
自己强大之路上的绊脚石已经被清空假装英雄的人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
现在应该感到高兴吗？应该感到如释重负吗？少女询问自己的内心，答案却消踪匿迹。
并非是一片空白，复数的情感从四面八方涌入，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满足也好，痛苦也好，兴奋也好，快乐也好，哀伤也好，懊悔也好……一切的一切，统统汇聚成了麻木，以及像是身负千斤的疲惫感。
伊撑着双腿从地面上站起，然后咳嗽起来。
血液从喉咙逆涌而上，她不屑地将其吐到一边。
风雨雷电皆为无物。现在她的眼里，只有站在不远处的同类，浑身血污，神情茫然若失的安杰莉卡。
“现在，轮到你了。”
伊看着对方，话语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我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所以，轮到你了。”
然而，安杰莉卡的眼里却没有对方。她澄澈就略显无神的双眸牢牢盯在少年跌落的地方，看着一动不动的，曾一度同行的同伴。
她能体会到悲伤吗？伊有些不屑地想到。零号对于基准点的占有量远高过自己，越接近神使，也就意味着离人类越远，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也会随之远去，成为只为战争存在的人形兵器。
或许她只是感到不妙罢了。
在取代她以后，自己大概也会变成那种人偶摸样——但这样一来也会告别恐惧，伊不认为那是件坏事。
安杰莉卡的步子动了一下，像是因为控制不稳重心而后移。
她呆呆地看着那一幕，嘴唇开合着说着什么。
一开始很小声，隐没在雨落里，什么都听不见。
“yanwu……”
尔后，听到了生硬的，咬字奇怪的嗓音。
“yanwu……yanwu……yanwu……”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响，在那之中，混入了些悲哀的色彩。
“yanwu……yanwu……yanwu……yanwu……yanwu……yanwu……yanwu……yanwu”
再之后，变成了不容置疑的，悲伤的声音。
伊静静地听着，对这样的反差她也有些措手不及。
“yan吾……yan吾”
能量屏障消失了，少女眼角渗出珍珠般的泪，随即混入雨水中。
“雁吾。”
她的身体不住地在风中颤抖，就像脆弱的树苗。
伊吸了口凉气。那是与普通的女孩所发的，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声音。
那个被取名为安杰莉卡的少女也会哭泣。至少在此时此刻，伊不觉得她是陀所期待的，那般完美无缺的兵器。
——也就仅限这一瞬间了。
悲伤之后，是溢流而出的愤怒。
围绕着安杰莉卡，海量的亚纳米级微粒凭空而生，数量胜过夜空中的繁星。它们立刻塑形，成为造型朴素的辉光之剑。
数量几十，成百，上千，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像是审判世界的毁灭之雨。那是压倒性的，绝望的场景。
“……解开了？”伊咂舌。
零号的力量被某种错误（Error）封锁了，因此连语言都无法正确解码，计算量也大幅下降，也无法将亚纳米级粒子构造成型——这条信息，是伊能够取胜的前提。
就像只要骑士的四肢被牢牢绑住，就是弱不禁风的普通人也能在肉搏中打赢他。
但现在有一条绳子松了……天平的倾斜立刻逆转。
“是吗……我一直都在打赢不了的仗啊。”
伊苦涩地笑了，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些许的释然感。
就算呼救，也不会有英雄前来，因此，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
但，那样的道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无论如何努力，自己依旧会有“不够强大”的时候。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后退。”
她张开双臂，雷电之龙在头顶的云层中游动。
然而剑纷纷如飞矢射来，快得超乎伊的反应。
充充准备的屏障无法应对这样的冲击，伊的身体直接被冲击力弹到空中，嘴里被铁锈的味道所填满。
视野中天旋地转，雨水与血液交织。
在这光影交叠的旷野中，吉娜捂住猫耳狂奔着。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仆倒的雁吾跟前，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模样，样子迟疑。
“喂，还活着吗？我们趁这个机会逃吧！”她还是开口了，伸出指尖推了推雁吾。
这样反复触碰了几次后，倒在地上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他的脸被血污涂得一塌糊涂，眼睛迷离像是玻璃珠，连舌头都无法活动。
但是，他还是费劲力地动着眼珠，不安地看着吉娜的脸，像是要传递出什么信息一样。
“……你他喵的疯了吗？”
就像是猜透了那目光中的意思，吉娜火大地骂起来，像是发狂的小猫，
“你都要死啦！还有闲心关心她们！”
听了这话，雁吾合上了眼皮。然而，他的手指却动了起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他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好人，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和天真愿想就不顾一切冲上去的人。
魔术师自己也偏执过，冷血过，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但最后，最为宝贵的东西依然从手中流走，就连自己也差点在阴暗的角落中消亡。
正因为如此，他比谁都更能体会“美好结局”的意义。
——所以。
***
伊的身体在空中横飞，虚弱无力，像是随风飘零的落叶。
到极限了。
手臂和腿都被贯穿，额头在冲击之下渗出血来，最后后背硬生生地撞向旷野中的巨石上，脊椎咔嗒作响。
“别太得意了，人偶！”伊孤注一掷地挥出尚未受伤的左手，牵引雷电。
白炽的闪光在空中劈出V字形。雷尖的确曾有那么一瞬接近了安杰莉卡，但几乎同时又被弹回天空。
对于迈过了那一条线的白发少女，电磁规则不再是对方所独享的特权。
无尽无数的朴素光之剑汇聚在她的身后，就像神话中天界之使的翅翼。她张开了阻挡雨水的屏障，流过泪的澄澈眼眸亮如珠宝，其中映射着明显的敌意。
她动着嘴唇，发出声音。
这一次，伊能够轻松听懂。
“杀了你。”
于伊而言，刚才就是自己象征性的最后一击了。由于力量不完全的缘故，强大的负担已经将她的肉体压榨到了极限。她的手牌已经全数打尽，已无一丝翻盘可能。
“……优胜者不是我呢。”身处末路的少女有些释然地感叹。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场即将开展的世界大战里，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罢了。
但为什么会感觉到恐惧呢？既然谁都是从虚无中降生，死后重归虚无，活着的时间不过是短短一瞬，又为什么要因为死亡感觉到恐惧呢？
或许是害怕“失去”吧，害怕失去的那些曾经在生命中存在过的，美好的东西。少女做着最后的思考。
（果然还是……想要再见到那个人啊。）
嗖。利刃刺破空气，正正插入伊的心脏。
这就是结局了。
纵然鲜血喷涌，痛苦却只是短暂略过。
力气、温度、触觉……一切都抽丝剥茧般慢慢地从少女的身体中流走，但理性却还在负隅顽抗。
她从巨石上滑到在地，身下慢慢汇成血泊。
在生命从躯壳中远去的这段过程里，少女能够感受到另一股清晰的流动，就像把两个杯子中的水汇到一块儿去的感觉。
那是基准点的流动，或者说，是力量的流动。原本被两者分而占有的力量，这一次终于开始汇聚了。
胜者得到升华，败者殒命。
对这样的结果她无可抱怨，因为这就是少女自己的选择……只是结局恰恰相反而已。
力量一点点流干，自己即将清零。
即将归于虚无。
但就在这时候，伊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雁吾站立着，横在胜败双方的中间。他的身体随风飘摇，就像即将折断的树苗，双臂如断线木偶一般垂下，沾满血的头也耷拉着。
真是可笑，和伊比起来，魔术师的样子反倒比较像行尸走肉。
但是，他并未倒下。
“……笨蛋。”他自言自语地唾骂道。
他伸出双手，动作很笨拙，像要抓住空气一般。
然后，双手一扯，看不见的流动被活活扯断。
力量的汇集戛然而止。
雨水仍未停止。
失血的少女闭上了眼睛，在沉入完全的黑之前，她浅浅地笑了笑。
那种感觉也不坏呢。
……如果“英雄”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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