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生之愉悦这个概念更为清晰地停留在我的感受里,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自由度……这座城市那么宜居,大概生而为人,就理应享有这个程度的自由吧?爱也不是高不可及之物,它十分平常易寻,在繁华的城市广场里比比皆是,原来“爱”这样的滋养,每个人都有被分到啊,我还以为只有我……
我最害怕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场就在视网膜上弹射出一条新信息提示,而我点开这条来自三号的信息,就获知了自由即将终止的预告……尽管跟随三号做事未必意味着终结,但是我太过胆怯,满心想着被抓捕的结果。但我这样的人,一旦被致命的忧虑缠身,也确实可以说平静地生活终止了。
但人终不可能整日处在忧虑当中,即使是忧虑也会疲倦的,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平静了下来,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只是这段时间所品尝的乐趣,都带有不再重现之物特有的感伤,看着来往人流眨几下眼睛就会轻易流泪,多奇怪啊。
我收到了三号的信息,他想约我见一面,他再次询问我的态度,欣慰地说:“对,我们总是要这样的。”
我们只有三个人,另外一个伙伴是四号人形,她是一个表情淡漠的女孩子,好像因为不善打理头发而直接剪短,一言不发。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她对三号也是一种宠物对主人似的依恋,就像最初的我对何莹梦那样,不通世事的孩子来到陌生的巨大环境,无不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奉献给为自己指引的人。三号也一定是这样,赠予她自由,教导她享乐,简单的愉悦就能俘获她,让她死心塌地。我看得出三号在有意识地维持这种宠物般的依恋,直到失去她。同为战斗人形,四号专长的是创造防御工事,三号需要我这样一个武器库式人形。
我厌恶他,但也打从心底佩服他,他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精明,最勇敢的人。作为通讯人形,他的工作只是衔接战场通讯、调控网络等等,但他学到的能力远超徐壬辰的期望并隐藏了起来。他不断地调试不断地改进才找到了掩人耳目的办法,在徐壬辰眼皮底下作乱却从未被发现。逃跑的计划他酝酿了多久呢?我不得而知。在外面的世界他维持了一贯的低调作风,喜欢用口罩遮掩自己,从来不选择高亮的运动系服装,害怕被注意,他将整个人保持在一种平庸甚至些许猥琐的气质,但是必须承认:他非常可靠。
三号从不约我到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店面,交谈的场所只能是空旷的江边、草地上或是轰鸣的文海大桥上,每次见面他都带着四号。三号看似凶狠不恭却也有异常体贴的一面,虽然这也可能是他笼络人心的办法。他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主动为我派遣内心焦虑,以前都不知道,他还是挺风趣的个人。在这次没有任何期待的聚会中,我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温暖和归属感,可能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来自同样的地方,在未来或许也会去同样的地方。
虽说如此,可是每次见面,我都将产生新的焦躁。我们筹划着袭击军区夺取资源的方案。三号给我们讲明信息,一一介绍军区中的每个重要领导人物。我们都见过他们,却没想到有一天能有机会像阅览猎物一样翻读着印有他们照片和生平的资料,想起那白白令我细胞苍老的八十年,我就怒不可遏,迫切地要把他们消灭殆尽,尽管三号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但是一回家我脑里就浮现他们那副深沉而富有压迫力的样貌,如果我和他们对上,能赢么?难道不会是我被他们抓回去然后接受清洗,继续为他们榨干这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吗?近来久已不见的高墙内的场景频频浮现我的梦境,大多以囚笼的姿态。感谢它,我从未如此切实地感受到所谓生之愉悦。时间不停地压近,每一次和你牵手都更显得意义深长隽永,你疑惑不解,问为什么我走着走着流泪了,还怀疑我是不是病了。我设置了一封定时邮件,如果我真的被抓捕的话,你就能够收到它,我将提前坦白全部的真相,反之我将亲自取消它。
那天是初冬的夜晚,郊野空无一人的麦田里,我们匍匐在一白杨树下,伏击一位军区重要人物,我很久没有造物了,却怎么也都忘不了那种感受。他的座驾如期而至,四号突然在地面上蚀造出一条宽阔战壕,昂贵的官员轿车翻入了深沟,车里的人还未来得及打开车门出来,急雨般的子弹已经从顶棚将车体贯穿,密集的声响过后死寂一片,三号上前去取走了那位官员的眼球和手掌。这一次我没有制造太多太巨大的武器,可竟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感觉吃力,我感觉浑身发热脱掉几件衣服,但不担心被冻坏,因为冷风一旦吹进我的射程内就变成了热风,我的脚底湿漉漉的,麦秆上凝结的霜都化成了水。
那个重要人物的瞳孔和掌纹是重要的钥匙,能够供三号读取许多机密信息,但这些信息未来得及被完全拷贝他就被强制登出了,于是我们尽快转移。他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这种事情大概只够做一次,以后他们一定会在各方面加强保护,我们的处境也变得更困难。他劝告我尽快去换掉这张脸,另外,有些事情该做的就不要犹豫,放手去做吧。但当时我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在三号获取的资料中,除了海内国扩张领土的相关筹划,我们还发现了一些人形相关的信息,其中就有四号的详细信息,她真是幸运啊,取回了自己的名字:江冉冉。我们在三号用假身份租到的房间里分享她的故事。这个幸运的女孩,倚靠在墙角感动得哭泣,几乎站不起来;我用羡慕的眼光看她:取回了自己过去的人生竟是这样的激动吗?如今她拥有的自由比之于我们,是拥有了传承的、延续的自由。
江冉冉,这个优美的名字非常符合四号文静的气质。几天后我再见到她时,发现她比以前更漂亮更自信了,那种我们最缺乏的温暖的烟火气,她这么快就获得了。她还是依赖三号,但不再像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木偶,她变得像一个真正的爱人,她一定爱三号吧。冉冉在古文里有许多种意思,多用来形容时间流逝缓慢,柳枝或芭蕉柔弱下垂的样子,也能表现女子柔媚美好,江也是一个优美的姓氏。她的名字在我心里莫名的与楚辞氛围联系了起来,每次想到这个名字,我想起的是上古时代的楚国女子打黄土岸边走过,长江汹涌澎湃,涛声绵绵,她回到村庄之后点起艾叶、焚香礼赞神明。
江冉冉出生在2022年,湖南人,父母两人都是医生,从小活泼开朗,具有音乐天分善于提琴,曾拿过省级奖状,她在中学里的成绩也十分优异,不难猜测会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吧。但是在她16岁经历过同调体格检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许多严肃的大人涌入她的家里,日夜做她父母和她的思想工作。那时徐壬辰的人形提案已经过审,正在如火如荼开展,在全国范围内寻找适合“奉献”的孩子。江冉冉就是那种万里挑一的体质,她的思维可以与造物场的波动保持同步。为了争取到这个孩子,徐壬辰数次拜访她的父母,提出了及其优厚的条件仍然不得。半年后父母主刀的一位病人没有救回来,闹事家属找上门将父母两人都打死了。后来徐壬辰找上陷入困难的江冉冉,以优厚报酬驱使,江冉冉愿意配合徐壬辰的造物研究,签下了协议书。后来的事情可以预知,“江冉冉”被洗去了,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我们再也不可知了,她的身体被做了许多改造,变成了第四位人形,日夜接受调试。
她在雪天宴请我和三号,桌上摆了许多菜品,是她亲手做的,只为感谢我们的帮助,我与她含着泪干杯。已经是冬至了,窗外大雪纷飞,气象部门不久前刚发布了暴雪警告,但这二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内却暖意融融,她微醺着依靠在三号身上说,想要有一个正式的身份。很久以后我想起她说的这个愿望,才明白如果有身份的话,她就有可能与三号领证。
据气象台说,今年的雅洲高压比以往都要强势,冷锋影响极强,这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雪。江冉冉搀扶着三号送我下楼,我发现地面竟然升高了,一脚踩进去是蓬松的感觉,没过我的脚踝。雪还在飘,我笑着和他们两人告别。人形的逃离和那次袭击对全国军部都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严肃的命令下放,他们开始全面改制,甚至开发对人形武器,三号密切注意着这一块的消息并及时通报给我。
离开以后我也没有立即回家,因为我知道今天晚上何莹梦在家,我不想见到她。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我和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说出的最厉害的话就是要把我赶出去,不允许我再用这个身份,将我的消息通知市安局。我身心俱疲,她是我在城市里……或者说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我怎么也不愿意对她恶语相向,我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我顺从她我就被迫放弃你,如果我违背她我也失去了与你相爱的身份,不管我怎么选总要放弃你!我面对何莹梦的诘难不发一语,我永远都不想伤害她,最坏的情况就是我彻底离开她,再次流落街头……不,我不会流浪,三号会收留我,他会为我安排好一切,因为我对他还有用……但我最担心的是……你,你会接受我这样非人的身份吗?接受我这个比你苍老许多倍的人相爱吗?我用尽心力护养自己,要变得比以往都更漂亮,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对你的“补偿”吧,我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脱离“莹梦”这个名字来面对你。再说这个名字,我也不似从前那么喜欢它了,它是很美的名字,但是……我用腻了。这不是属于我的名字,我是可怜的流浪人,畏缩在另一个女孩的爱,竟然妄想以此延续我的生活,我必须追随三号,也许我能寻回我真正的名字,然后将它告诉你,告诉你我的过往,我也不是一出生就这样奇怪的,我也是某些人意志的受害者……必须如此。
我一个人在积雪的街道上游荡到深夜,没有打电话给你,因为不想把我的无聊和烦恼透露给你,也怕在这时候与你一起,我会克制不住全盘托出。
平安夜到了。这座城市里每一条街道的路灯都被包上了红色,每一棵行道树都被挂上了彩灯。在街道转角、店铺门口,圣诞树随处可见。何莹梦白天工作,晚上不回来了,她说要去看望生病的父亲。从下午起我就一直和张宝一起,我们啊,总算是朋友了。我期待的夜晚很快降临。六点钟,所有布置好的彩灯都亮了起来,我们站在空轨车厢飞过城市上空,望着下方每一个一晃而过的温暖窗户,我感到我正在和全世界享用着同一种幸福。车厢里有许多漂亮的年轻人们,应该都是来约会的,我在车窗上哈一口气,写下Merry Christmas。璀璨的冬安街细雪飘飞,人来人往,我牵着你的手。大街上循环着那些熟悉的圣诞节曲目,我找了半天没发现音箱才明白这首歌是用城市场播放的,怪不得每一个角落里声音都不曾衰减。有时候大家忽然欢呼起来,抬头向天空指指点点,我惊奇地发现天上竟然有驾驶麋鹿的圣诞老人飞过,他往人群里撒下许多发光的礼物,其实都是糖果。
我惊叹道:太厉害了,那个飞行器太棒了,简直像真的麋鹿一样。
张宝嘲笑我竟然把那造物场的投影当真了,尽管糖果是真的。在步行街走到了广场,我耳中遥远的《Jingle Bells》变成了《Edelweiss》,这个上世纪的广场变成了最宽敞的舞池,挤满了人,我们一边跳舞一边聊天,谈起了礼物的请求,彼此试探了好一会儿,你带我去已经看好的店里买给我一双好看的皮鞋,我也取出准备好的小盒子送给你,你掂量掂量,发觉这个礼盒有些轻。
“里面是什么?苹果应该没这么轻吧?”
苹果会烂,但我送你的东西它不会烂。
“哦?……可以拆吗?”
可以。我们站在街边路灯下,雪花飘进温暖的光芒中,落在他发上。拆开礼盒,他取出一本手掌大的笔记本,当街读了起来。我松开拽着的他的袖子,转过头去。我送给你的礼物,那就是我的心意,无论你是否接受,我那炽热的快要烧起来的心,就袒露在你手中展开的纸张上、字迹间,我期盼你不要太早读完它。
从那一天起,我们成为了真正的恋人,我长久悬着的心落下了,我不再担心有谁先抢走你,因为就像那朵开在高海拔的雪莲,已经被我发现并摘下了,并将永远捧护在手中。我不再担心我溢出的爱意会被你嘲笑,从今以后我能够更加放肆,比如平安夜在街头和你拥抱,颤抖着接吻。你回应我说我送你的礼物,多么让人愉悦啊。
徜徉在冬安街,只是看着眼前其他人的欢愉,就觉得这个世界也一定是圆满的,虽然有时在局部会残缺,只要一直努力着,我们真的能够到一个完全圆满的世界吧。
正走着,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三号打来的。这个来电显示我有些不悦,想他真是不通人情,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须在平安夜说吗?我接通。
“……何莹梦?二号吗?”
是我,什么事?
“麻烦你听我说:她死了。”
谁死了?
“她死了……”
江冉冉?四号?……
“她今天挺高兴的……去商城购物了,我在家里等着她,可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我刚想出门去找她,正好,她回来了,她是怎么回来的?她中了很多枪,流了很多血,快要昏过去了……她说她被人认出来了,差点就被抓住,但是他们为了抓住她不惜开枪,要不是她用蚀造阻拦他们,大概回不来了吧……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把她放在床上,伤口还在渗血,可能内脏都被打穿了吧……我不知道怎么救她,我如果是医疗人形就好了!我想帮她止住血,可是我止不住……整个床单都被浸湿了。我想带她去医院,可她没有身份,医院不可能接收她……我找来了很多止痛药让她吃下,希望能够好受一点……我甚至想过能不能自己帮她把子弹取出来?不行,我做不到……不能去医院,但我想起了远程医疗,我连接上造物网,为她取到一个可以用的身份,突然我想起来,我该怎么和医生解释枪伤呢?……最终他们还是能获得我们的信息,然后把我们抓回去……我能怎么办?她就要死了呀,我最后下定了决心,哪怕被关回那个地方,我也不能让她死。我已经确认了医疗连接,可是这时,她,她跟我说:不想回去了,虽然这样很遗憾,但是,她不想回去了……她说,不想忘掉我,不想忘掉自己的名字,是啊,被抓回去大概就是被清理的结局吧。那我就坐在床边,陪她说说话好了……唉,她还挺能说的……她的肺叶伤到了,声音都变了……后来她呼吸不动,说不出话了,可是她还对我眨眼睛啊,告诉我,她还没死……奇怪啊,很多事情她还都是第一次,怎么就变成最后一次了?她死了,她还有些挂念你的啊……我多想再看她几眼,可是一看到她就觉得她还会像往常一样醒过来,为我做晚饭……就是这样了吧,我必须埋葬她,就趁着今夜,大概不会被注意到吧……”
“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我尽快转移,再联系你。”
他挂断了电话。
耳中的圣诞曲目渐渐远去。
全世界绚烂的灯光都熄灭了,全世界回荡的欢笑都缄默了,幸福的平安夜场景在我眼中变成无声的黑白默片,机械、刻板地放映着。流出的眼泪滴下,融化了街边还没被人踩脏的蓬松雪。
你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家里一个妹妹出意外,她死了,就在刚才。
感情很好的妹妹吗?
嗯,她人很好的,刚交到男朋友,还来不及疼她,就死了。
我们回去了。
打开客厅所有的灯,我扑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调到最大音量,新闻报道里在说些什么?怎么全听不明白。我只想着江冉冉,这个交往不深的女孩子,她原本可能很幸福的,她初初品尝了些许生之愉悦,就遭遇了这种命运。离别后,三号会将她埋到哪里呢?我想象着三号落寞的身影抱着已经僵硬的江冉冉的身体走下楼,他的围巾被黑色的血弄脏。在这个热闹的城市之夜无数人在寻找欢愉,他们涌向集散地中心度过华丽的节日,可是却有一个人背着看起来睡着的女孩子,一步,一步走离市区。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江冉冉说很喜欢文海大桥下方那片草地,会不会是那里?不,那里太喧嚣,游人也多,藏不住新掩埋的痕迹。再远一点呢?好像很难,城市在不停扩张,附近的郊野地都被改造成了公园,除了指挥部那附近……不可能是那里,三号不可能带她回那个地方。那他可能会把她沉入江底吧……我怀念江冉冉柔美的脸,如今她要被鱼类啃食、被微生物腐化了,鲜嫩的皮肤将溃烂、肿胀……变得丑陋不堪,化作一具没有身份的白骨,不过她本来就没有身份……我在心疼什么?她被埋入土里不也是一样的命运么?腐烂的结果对三号来说都一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沉水吧。我想象着三号挑选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深水岸边,只见他矮小的身影吃力地将她的身体放下,陈在岸边做最后的道别,这最后的道别做了多久呢?雪花落在她僵紫的嘴唇,应该不会融化。三号为她绑上石块,用麻绳一圈圈缠绕,这样她就不会浮上来,能够在永远沉眠水底,直到江水枯竭。在水里,她僵硬的肢体,还会不会呈现出娇艳的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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