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空轨回家却不小心坐过站了，渐渐地我发觉到不对劲：我的时间好像正以一种不可想象的快速在流动，一不留神我就被溜走了一个晚上、早起后到下课间、傍晚餐厅供饭的时间。一整天的生活不复存在，那压根就是被名为“走神”的恶犬啃食后的残渣。虽然顺利度过了一天，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明明在上语言学课，望了一眼窗外转眼已经变成了统计学课，陌生样貌的老师在空气投影上指指点点讲着无法理解的知识。
我确信我在世界上找到了第二个最珍贵的朋友，那就是你。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尽管彼此没有相约过上下学，可还是会在车厢里，楼道里遇见，每次遇见总能够一起聊上几句。那是多美好的时光，我们还没有完全熟识，我们正在慢慢熟识起来，极彩的生活充斥了不期而至的惊喜，我们所迷恋的愉悦感稳定地在生活里出现，让人仿佛觉得找到了一个完美量产它的办法，此后的生活也无需忧虑，只要守着这份产业就好了。
爱荼毒人心，依循着这样的方法论，先施与人轻微的甜蜜，这份小甜蜜反复、振荡让人幻想能够持续到永远，在人渐进成瘾时又发觉这种甜蜜若离若失，就会想要不顾一切去完全夺取它，后来行为催生原因，人会从自己孜孜不倦的追求中逆向衍生出一个得以接受的理由，那就是为爱钉上无数耀眼的标签，让人在幻想中为高估爱的意义，爱的痕迹被反复加深，它存在的时间越长也就越不容易消除，直到人为此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幻想，是爱毒性的催化剂，古今那些不朽的传说，起源自寻常男女为追随幻想而承受的沉痛代价，后人用文艺形式将它寄托，每一代人重重叠叠的念想遂使得如今爱的光辉深入人心，我是要说：世间那些爱得最深刻的人或许是那些耽于幻想的人，又只有那种不谙人情、逃避现实、顾影自怜的人最容易沉浸在幻想吧。
我也认识一些你的朋友，和你们一起的时候我尤为想要表现得和你亲密的样子，好让他们认为我们是很亲密的关系。时常幻想他人眼中我们的样子，也是我自我催眠的手段之一。回忆我与你的交往，好像总是很慢的，当下的影片中反映出的故事常是这样的一个速度：他们倾心已久，只需一个星期的交往就到了交换身体的地步，这样的故事我虽然也乐于欣赏但也有些不可理解：人与人之间隔着高高的墙，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越过去了？我是一个流浪的女孩，我知道我爱的人就住在高墙里，于是我围着墙壁绕圈，摸索每一块转头寻找玄机，时而敲敲墙壁问里面是否听得见，时而靠着墙发呆忧虑我如何才能翻越，但是我最理想的相遇还是我在高墙外呼唤了你一声，于是你就翻越墙头来见我了……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游乐园、音乐会、寺庙……但每一次都是你主动约我，我也每一次都心旌荡漾，但我好像还不能够接受我们已经成为朋友的事实，总是想着：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朋友了吧。
闷热的天气一晃就结束了，中秋过后，九点的夜晚变得很冷，街边梧桐树一身的叶子哗啦啦摇晃着，人们开始添衣，我再也没有想起过往的那些烦恼，清空心思以接收这未曾经历的城市秋冬记忆。十一月里的一个周五，何莹梦约我去看育王寺红透的枫叶，我有些为难，因为那样的话就只能爽你的约了，但是我不忍心看她失落的样子，于是我答应了。
我变得不知道如何面对何莹梦，我对她的好一例照收，但其实心里明白我不可能回应她同等程度的爱，我同她爱抚但感受不到兴奋，与她游玩但仅仅是寻常的景色……我自发地做了欺瞒的决定，虽然是空洞的心情，但还是能装出快乐的样子的，说来不耻，我不再爱她，但还爱她的家，她的名字，她的身份。我总是不愿意陪张宝在外面停留到太晚，因为那样就有可能在电梯里遇见她，我可以告诉张宝她是我的姐姐，却很难和她解释张宝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认为我骗的了她。
何莹梦啊，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永远这么说着，不，时至今日我已经用不着这么说了，在我滥用这个所谓“很好”的说辞时，我到底在想什么？其实只不过是道德上的罪恶感吧？她好，不过是因为她分享了我许多，可是这份馈赠并不是无偿的，实际上，世界从不存在不索取回报的牺牲！她想要我像她一样爱我，在这个意图中，她给我的那些物资上的援助更看起来像一种控制我的手段，我和她不是平等的，她有着强得多的权力并想要以此控制我，我察觉到这一点才会不自觉地对她隐瞒。如果……如果她永远没有发现该有多好呢？
我的烦恼从那天开始剧增，那个我与她一起看枫叶的下午。旅途中她的心情很好，如往常一样爱说话，我悉数倾听，但有一部分心情用来承担那份渐渐滚大的道德压力。和以往的任何一次旅行一样，她还是那么快乐开朗，我还是那么沉默胆怯，可有什么东西变了，我真正的学会了对人伪装，看着她的笑颜我莫名伤感，大概我与她，再也回不到当初那样要好的程度了，只因为我心里装满了他人，不可能有太多的存量分给她了。她或许知道，我今天陪她去看红叶的决定也是我为了补偿她而做出的，只为她不收回那些已经赠予我的事物。曾经我们约定对彼此以诚相待有话说话，但我们都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个重要的约定，这每一瞬的笑颜，都充斥着表演般的可悲意味。
育王寺的枫叶很美。群集的枫树在那个午后艳阳的映衬下，红得快要烧起来。寺院里游人鼎盛，香火缭绕。我和她排队等候着去佛祖面前许愿。
世界在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前进，我仿佛是一觉醒来之后才突入这造物世界，身边突然存在了那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还已经在了那么久，比如那个无法捉摸又无所不在的场。世界在动，相较之下，寺庙仿佛是不动的，在我碎片的回忆里，佛陀就保持着静谧安详的笑容，现在依旧，未来也会是。敲了下木鱼，我和她同时跪在蒲团上拜下，双手合十许下心愿。诚然知道佛祖不是许愿机，但那一刻我心里呈现着清晰的愿望：我想和所有人都要好，和你，和她，还有所有在未来出现的我的朋友，能够像最开始一样亲密，永远不会疏离。
我的心情变好了，挽着她正想去寺院门口抽一支签，忽然看到人群中一张脸飞快掠过，起初以为是幻觉，但回神细瞧，的的确确是那张脸，他冷漠地盯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他深邃的眼神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在高耸围墙里度过的日子，以至于浑身战栗。那个矮小的男人，像是个找不到工作的青年人，打扮寻常、暗淡，西裤搭配米色棉衣，头发蓬乱，眼角尖细，眉毛粗浓。他没有十分出色的五官，唯独眼睛深不见底，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过去的同伴，那个帮助我逃跑的通讯人形AutoC03。
我没见过大家穿常服的样子，三号的造型并不十分好看但却让我湿润了眼眶，他竟然也出来了……那个许久没想起的代号让我触电般的忆回一些事，比如我是AutoC05，比如我过去是那么不自由的。
急急忙忙松开何莹梦的右手，我说去一下洗手间。当人群将何莹梦的视线遮掩住，三号快步上前扶住我的肩，他比我矮半个头却装作我男朋友那么亲密。走出育王寺，我们沿着五条渠向行人稀少的方向走，直到一条铺满落叶的沿河小道。
我们一路沉默，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说话。三号也是酝酿了很久，才开口说：
“五号，你变漂亮了。”
我愣住了，见他却像挑逗似的看我，我惊喜不已：这个总学不会说话的木头人竟然懂得开玩笑，也敢于和人对视了，这也是城市生活对他的浸润和改造吧，我笑了，是发自内心的，又想：或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很疑惑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是根据我脱离那天他输送来的那条裙子，上面有特殊的记号。他特意问我裙子合身不合身，我觉得挺合适，他夸耀说只凭我们在楼道上见的几面他就能估算出我的尺寸，从而造出一条十分合体的裙子，此外他觉得这个自己设计的裙摆也十分好看。但我无心思和他继续聊下去，迫不及待地问他有关二号人形的事情，这我十分关切，从几年前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二号的身影，他的编号也从名单里消失了，上层却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告知。三号告诉我以他掌握的消息，二号几年前在西美洲的民族独立战争中牺牲了，这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二号对自身能力十分精专，战场经验也很丰富，却就这样被榴弹炸死了，这对我们军区而言是重大的损失。
我在心里对二号的下落有过猜测，也快要接受了他确实死去了的结果，听三号真正讲出来时还是心头沉痛。没来得及心痛多长时间，三号就直接说：
“五号，我需要你协助我。”
做什么？说吧，我一定会做到。
“我要你反抗他们，袭击军区。”
这不可能，我转过头看他的眼睛，说我不可能再接触他们，也不回去。我想用眼神请求三号撤回上一句的请求，可我从他眼中读到的只有礁石般的坚定和冷漠的不屑。
“我让你获得了自由，你却这样帮我都不肯吗……？”
“如果不是你有用，我会选择释放你吗？你以为我为了什么？冒这么大风险让你脱离，是以为我喜欢你吧？”
“你不想要再接触他们，真的可以吗？想过吗？这根本不是你能够决定的，我会永远监视你，你的自由是我赐予的，我随时都可以收回，发一个消息给徐壬辰就可以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抓到你的时候，会不会顺便给那个女孩定罪。”
“别蠢了，想想吧，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没有恨过吗？不想报复吗？不觉得恶心吗？”
“你难道觉得人形不应该获得更完整的权利吗？你不想平等地和所有人活在世上吗？你不想听他们给你道歉吗？嗯？还是你觉得自己不配？”
“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从别处偷窃来一个名字并为此满足了吗？莹梦？莹梦？哼！这是你吗？你连自己的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抛弃你都不知道，什么回忆都没有，没有这些也能很好的生活吗？你，也算一个完整的人吗？不想知道吗？”
“来，跟着我，为我战斗，你是宝贵的人形，我保证会考虑你的一切感受，做出最合理地安排，因为你是我重要的战力，我就一定会保护你。”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的能力罢了，这么不甘心的吗？就算我要你陪我睡你也没办法拒绝，但我不会这么要求，你是我最珍贵的战力，为了保证你对我的忠诚，我许诺不会剥夺你的尊严，我会合理地使用你，保证在每一次作战中你都能全身而退。”
他可怖的脸越来越贴近我，狰狞的表情，每一个毛孔都巨细无靡，热气喷进我的脖颈。
我其实不了解三号，我时常靠自己的臆想去补全对一个人的了解，比如他，他放我脱离了，我因此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联想以前他那沉默害羞的性格，我觉得他是身怀神力的善良先知，能够救助我们于苦难，渡过无边的红海。但不是的，在那样的高压环境下人怎么会有羔羊般的仁慈，他从未打算无偿救助所有人，他救助我是因为我足够有能力，对军区理应有足够的仇恨。我不是很明白他想做什么，对我而言逃离了就是逃离了，往后只能藏着躲着过活，但我情愿！可他竟然还想着返回，返回那个可怕的地方！
对啊，世界上没有不收取回报的付出，我在接受这份自由时就理应想到有一天他会找到我，让我为他卖命，我和他之间，大概不存在那种我单方面设想的那种友谊吧。一瞬间，骤变地，这个没有勇气反抗的我，懦弱的我，胆怯的我，陡然之间变得无比愤怒，这个矮子！这个令人作呕的丑男人，竟然在我面前逞先知者的威风！竟然要打破我好不容易拥有的生活！要让我失去你，再也见不到你！
我一拳捶在他小腹，三号就痉挛着跪了下来，吐出唾沫，我把手放在他的头顶，说：
你别纠缠我，否则我就在你额叶里埋一颗弹头进去，让你明白癫痫病的症状！
三号抬头，冷冷的看我说：“要是在这里动用能力，你马上就会惹上麻烦，我倒要看看你是带着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跑路。”
我眼角一抽搐：那我就折掉你的头，踩断你的骨头！
“你大概是做不到。”三号猛然将我撂倒，拳击对准了脑门，我一阵头昏，眨眼间已经被他控制了双臂。外人看来，我们的架势像是要在野外干活的情侣，我半跪着，他在后方紧贴着我，察觉到远处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我面目羞红，顺带还感觉到了后方三号的**，他说：
“你好像有点受虐的倾向，是不是被整的越惨反而会越忠诚？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如果能保证你顺从我的话。”
我有气无力地呼吸，想了一会儿后呻吟似的回答他：我帮你。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我，兴味索然的样子，说他还会联系我的，于是挥了挥手，消失在太阳西斜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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