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我从喜爱的影片中获得了些许了解，我觉得爱是一种了不起的、不平凡的馈赠，我在心里组装了许多辞藻去装填“爱”的意义，可我从没有想过“爱”还能是平凡的，是有可能出现在我身边的，以至于它脱离潜意识进入我的思想时，我都不明白它是什么。
在我还被囚禁于军区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那样一个人，更确切地说，那样一个人形：他是一个外表俊秀性格沉默的少年，他右臂的袖章上标记着他的名字：AutoC02，他是二号人形。我为什么会喜欢他呢？明明在基地里有那么多好看且优秀的年轻人，而且是真正的人，他们都事业有成，只差去前线锻炼两年就能坐到位高权重的位子上，而二号人形不过是他们掌握的一件工具，被控制，被指使，被利用，被交接……如果说我注意他是出于同等的地位、遭遇而固有的共鸣，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我心目中，他比那些肩上缀衔的光辉者们更像一个人，那种我从电影里感受过的——人，那种金子般的精神。
作为人形被当做工具对待的我们，不可避免的罹患许多性格上的缺陷，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永远是那么唯唯诺诺，对来自上层的苛刻要求言听计从，非常善于编辑思想报告，却不敢面对内心真实的想法，对渴望的念想不存在任何可能的追求。因此在几个月一次的属于我们人形的交流座上我们总是很沉默，提防着彼此，尽管我们内心是渴望亲近的，二号是一个异类，他看起来那么健康，好像不存在我在以上说的那些人形固有的特点，若硬要说影响的话，那就是他与普通人类比起来，是更加沉默的性格，不过在我们之中他显得十分活跃，同我们亲切地问候，记住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编号，他能对我们过去接受的那些影片发表长篇大论的看法，他不像我们那样使劲去总结政治性的结论或口号，他的观点是那么独特、新奇——在我们这个环境中，有些想法我至今觉得深刻，比如：“人是不能被创造的。”他的话语意义模糊，也许刻意省略了点什么，或许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不被言论困扰，一方面是想要启迪我们吧。
他是那么耀眼，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关注他。在所有集体的训练、集会场合我都在东张西望，想要看一眼他在什么位置，如果能够发现他，然后一直用目光锁定他，我不知道有多高兴，甚至在安排用餐的场合我要费尽心思打探他拿了什么样的菜品，然后我必定会拿和他一样的，每当想到我和他在做同样的事情时，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从此我灰色的服役生涯变得多彩了起来，我变得非常注重自己的外貌，我变得爱美，我最期待的时刻是我洗澡兼护理结束后走回单人房间的那段路程，因为这时候是平日里灰头土脸的我最干净最明媚的时刻，我身上还擦过了好闻的沐浴露，所以我希望他看见我，他嗅到我，即便身后有两个士兵押解，我还是克制不住在每个拐角东张西望……
因为他，我做了生涯中最大胆的一次尝试，我竟然公开地袒露内心羞耻的欲望。我们的生活中每两个月才能有一次纵欲的机会，届时我们会被带到另一个装扮更加偏向情趣的小房间，房间的床头上摆放各种药物和道具，有时候会有小惊喜，而墙角装着摄像机。为我们解决**的大多是极度仿真的机器人，有一些表现特别优异的人形可以用真人服务，对方都是从城市里请来的专业的有执照的工作者，据说并不会因为我们人形的身份而有什么嫌恶，体验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好。我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在渴求着这样的奖励，漫长的生涯中我已经和机器人做过很多次，最开始我也非常喜欢这种感觉，但是渐渐地，我感到了厌倦、疲惫、冷淡，因为即便是曾经期待许久的纵欲的节日，我也不能够兴奋了，没有兴奋也就没有**可言。但是在那几天里，每一刻我都极度兴奋，心跳有力，脸色红润，激素分泌非常健康，女伴发现我的皮肤变好了——那几天我经过快乐的、挣扎的、羞愧的、期待的、美妙的……煎熬过后，我向上层提交了一份申请，那份申请我用尽了毕生写稿的心德，算上了我对战争做出的所有贡献，郑重而不放浪，严肃而不恣肆，露骨而又隐晦地，向总长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综上考虑，我请求在纵欲那天同二号一起度过，请问总长意见。
我的做法十分可笑，因为那时我并不了解军方对我们的一再控制是个什么样的目的，我一开始就不该抱有这样的期待。他们认为我的这个要求是管控力度不足的结果，而且让两个人形长期紧密接触会有背叛的危险，是不可控的。结果是我的请求被驳回，我的处罚通告被发布给其他的同伴，同时还连累了二号。那天我被捆绑在沙地的柱子上，承受鞭打和暴晒，在同伴的注视下，也在二号的注视下，我委屈地哭嚎，倒不是因为承受了多不可忍耐的处罚，不是因为接受了多令人委屈的判决，我就是怕自己这肮脏、悲惨、可怜、可耻、可恨的形象，会永远留在二号的脑里……从此我害怕欲望这种东西，连同它的起源一起，我明明还是喜欢他，可我一定要避开他，因为我就是那个沙漠里承受石刑的为人所不耻的**。
我这样的心灵，大概是扭曲的吧？被惩罚之后我非但生不出反抗的心，反而变得更加顺从、忠诚，同时也乐于欣赏别人受刑的样子，这一点刻入我的骨髓，那天犯错之后我不能接受何莹梦那轻易的原谅，我要她在我的背上抓出血痕，因此近期内我不能够穿露背的衣服，我穿棉布的中袖衫遮住伤口，背靠在车厢上时而感觉疼痛，但我对此满意，对我而言，疼痛或羞辱是确认忠诚的方法。
付出太大代价而验证的道理，人很难认为它是错的，我一度以为痛苦能够使人忠诚，这是可怕的幻觉。
在观察你的时候我会有那么奇妙的心情，现在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以及在初次见你的时候那种熟悉感是怎么回事，我也明白了——你，就像我过去喜欢的那个人一样。真是神奇，你们有着迥然相异的面貌，气质却这么相似！你们都是那种极好的关切他人的热心肠，那种虽不善谈吐却卓于深思的性格。你和他是那么像，我根本做不到不喜欢你，如今再次感受到当年的那种心情，我已经可以勇敢地用爱来为它冠名，但这种爱仍然存有消不去的遗憾，我会克制不住地回忆起过去承受的伤害，它让我胆怯着。
我优柔又果断地靠近你，既想要治愈伤口，又想要逃避伤害。所以此后我们在这个校园里的再次相见，我选择了这样一个被动的形式：同往常一样，那天我坐在老校区不窥园的游廊上读书，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你。我相信你也喜欢学校的这个角落，只要我一直在这里，总可以等到你。所以我们那天的相遇，其实不算一个偶然——尽管我知道这一点，我还是想在潜意识里相信这是宿命般的巧合。
那时傍晚下过细雨，空气还没有凉下来，天已经开始黑了我却迟迟不肯离开。游廊尽头有人走过来，我没有期待那个人是你。你那时刚参加完一个沉闷的学术报告会，脱下上衣松懈衬衫纽扣想去遥山上走几圈。靠近了以后我认出竟然是你！该怎么引起你的注意，该说些什么话，该怎么让你有好感，该怎么离开？问题在我脑壳内积压欲裂，我设想过许多情景也包括这样的偶遇，可是在你渐渐走尽我却没辙了，埋头翻书装作入迷的样子，我相信你会认出我的，我只要这样低着头等你走过就好了。
越来越近，我全身绷紧，动脉倒流，就在你呼唤我的时候，我会做出及其自然的、优美的抬头的动作。
不过，你没有。
你大步地、毫不犹豫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来到这世界后读过了许多故事，我知道叙事结构就是矛盾发展到高潮然后正面冲突它。你由远及近地来然后忽略我，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构了，尽管只我一人才欣赏到了那已经俯冲到心头又骤然退缩的情绪的湍流。我转头观望你，满心哀伤，你走向游山步道直至消失，我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你！所以我赶快收拾起东西，尽管外表装作及其笃定的样子，快步跟了上去。
最享受在傍晚独自漫步的你，有足够的耐心和心性投入工作，能轻易在电脑前枯坐一天，但在夜晚必须出来走那么一趟，你才觉得一天过得充实了，对吧？那天我尾随着你，忽然感到某种无名的甜蜜和惆怅。
此前我从未上过遥山，那时天色昏暗台阶湿滑，左拐右拐后我来到一座名“贞云里”的石牌坊下，它高大气派且造型优美。坊下立着一块石碑，字迹依稀尚能辨认，这是一篇祭文悼念古云水的一位贞妇，她的丈夫死后追求者甚众，但为了坚持守节她不惜刮花姣好的容颜，以断绝男人的倾慕和自己的欲念。文人大肆赞美她：夫世上的女子没有不渴慕妍丽容貌的，但唯独这位夫人能够恪守妇德不惜毁坏自己美丽的容貌，是谓通明正义云云。文末举例了那些死后下炼狱的**的故事，正告妇人从一而终，克己守节。
我不可控制地想起了此身曾经忍受的处罚，以至于我今日面对爱欲仍旧战栗，要深呼吸好久才能读出纪伯伦歌颂爱情的诗篇。我浑身发冷，冒了些虚汗，我鼓起勇气，用在书籍里获得的认知来批判它：这是何等不值，何等不堪的做法！为了使自己被愚人缔造的教义承认而不惜磨灭他人求之不得的天生的，美丽的皮！我拼命争取的的生命的愉悦竟然被人主动丢弃，这使我尤为愤怒！惋惜！悲哀！而文人举例乌有的传闻以佐证的做法更让我觉得恶心，说出自知虚假的话却用以强迫别人相信，这就像某些人的做法一样。即使是在外面的世界，生活的乐趣也不是与生俱来的，甚至会成为一种罪。此刻我头顶的牌坊无疑就是这样一种用处，一时间我抬头所见的石坊也变得阴森起来，就像是回忆中“父亲”的凝视。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走远了，自顾自站在碑前思考、愤懑，可其实你就在路边那片树林里停留，回到原来的小径时你注意到了我，这是多好的运气啊，错过了这一次我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和你熟识。突如其来的问候让我懵了，我抬起头对上你的视线后立马移开，兼着惊喜与担惊受怕装作刚刚认出你的样子，我感觉静脉倒流，失氧的血一股脑涌回头顶让我神志不清，说不出话。
“巧啊，又见面了，我记得你叫何莹梦？”
嗯，我叫莹梦。
“参观校园吗？觉得怎么样？遥山的风景还挺不错吧？”
我挺喜欢来这儿散步的，空气很清新。
重复了几句寒暄式的对话后，我想问问他这块碑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大学校园里保留这样一块碑？他告诉我这块碑和牌坊建于十七世纪，在古时候云水这个地方流传的妇德故事比其他地方都要多，在这里留一块碑并不奇怪，但稀奇的是它能够在一次又一次拆迁中被保留了下来，而张宝本人就在学生会工作，负责一部分校园设施改建的工作，有不少人向他提议拆掉这块碑，但他没有批准，于是他询问我的看法。我说我一定会拆掉它，因为它所反映的意识形态太让我恶心了。张宝表示赞同，他说他其实特别厌恶这座牌坊，但他还是没有选择拆除。
为什么？我闪过很多想法，我以为你是害怕拆掉有潜在价值的文物而被人诟病，就不能做到政治上完全的清白，从而影响今后的前途，你像是有野心的政治参选者，看到你的脸我就这么觉得，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努力去给人营造出内心坚毅、果敢、自信的印象？你这些从人群中锻炼出来的可贵品质也必将投入人群回去，这一点我想的没错，你相当有人缘，在每个圈子都吃得开，在朋友心目中你都是那么靠谱、坚强、幽默……那么完美，唯独没有我所感受到的自闭的一面。我十分好奇你的理由紧盯住你的神情，想明白你是我见过的许多掩饰各异的政治人中的哪一种，可毫无征兆的，我从你的眼中欣赏到了理想者特有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纯真，你说：
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是有一点喜欢这块碑这块牌坊的。别误会，我不是揪住寡妇守节的人，我是说它确实是价值观不合适，但它可能就像是我们眼前看到的阴影的样子，而阴影的外面就是完全的光明，如果我们能够把握阴影的形状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光明的分布，如今它的现实意义已经不在了，不妨就作为新的时代光明友善的反面教材吧，比起各式各样的正能量造型，我们不如保留这么一件高度凝结的恶的塑造吧，它对光明的定义最有效，至于我心心念念的那片光明之地，我将它归结为——
你提起健硕身体里充盈的生命力，郑重吐出：
“生之愉悦。”
他的观点十分新奇，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可在他最后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呆滞了，以至于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生，之，愉，悦？这构成的是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它在我的心海里一经形成就吸附无数漂散的厘不清的含义，甚至丰富到我能用这个词汇编出一本故事来，陌生的你赐予我的词汇竟然正好代表着我一直想要寻求的东西，经历九十多年的归结后想要寻求的东西，你对我的意义是多么大啊！
抱歉，请忘掉我说的。看到我呆滞的样子你显得有些尴尬解释道：其实这个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可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该怎么去准确地定义它，用最宽松的条件去说，它可能就是享受生活的意思，大概就是日常的吃喝玩乐吧，但又好像哪里不对，我在心里念它的时候明明是很庄重的，似乎不能像生活中普通的娱乐消遣那么轻松。请忘掉它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专业是？
你问了我一些专业和日常生活的问题，我是哲学系的女生这点让你大感惊奇，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哲学呢？你这么问倒不是对女性智力的歧视，而是因为在这近一百年来哲学的发展近乎停滞，再也没有出现举世瞩目的能够打开新局面的伟大哲学家，人们也都相信只凭纯粹的思考已经不能产生更多的真理了，加上这一百年来造物技术迅猛发展，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前沿的城市场相关学科，哲学沦为最彻底的冷门专业。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毕竟这是何莹梦的选的专业，而我是莹梦啊，尽管我也十分喜欢。支支吾吾半天没有答上来，不由得我被你揶揄了。
“那天在车厢里我见你懂得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想学的是造物类专业呢。”
遥山夜幕降临，我们并肩行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草丛里蛤蟆、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我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因为我与你的聊天实在太惊险，若不是此前已经在校园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我绝不能接上你抛出的话题，谈论间涉及的一些生活的常识有些我甚至前天才了解，这怎能让我不紧张？我确实在欺瞒你，我装扮作这个城市长大的热爱生活的女孩，还来不及用这个身份从你身上牟取什么想要的，必须先保证自己不会露陷。
我们走了很远说了很多话，下山后你说不能再陪我散步了，晚点儿医院那边还有一场手术需要观摩。我们在学校的西大门道别，我的头脑还不是很清楚，一路上都是你牵引话题而我吃力地跟，到现在我既有同你对话的愉悦感又像是经历了一场考试一样浑身疲惫。你对我挥了挥手说下次再见，转过身走上天桥过街，我断了线的记忆突然接了上去记起了我一路上想说又没说出的是什么，但我没来得及叫住你，周围人流往返环境嘈杂，我们都散步了很久脸颊被汗湿，有风吹来便格外清凉。
我发消息给你：那个你造的词，我有点体会还没说出来，生之愉悦的。
你回复说：啊？还没忘嘛？但我自己都说不清定义的词应该很难讨论吧。
我回复你：我不知道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和你一样不一样，不过我也很喜欢这个概念。生之愉悦，可能正如你所说就是寻常的吃喝玩乐，但确实不是所有玩乐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它，我觉得它被一个严重的条件限制：若非濒临失去的境况下人们根本不可能感受到它，能够谈论它的只能是命不久矣的病人或者临近执行的犯人，或者被治愈的绝望患者、被解放的囚徒……这类人，它必须和死亡、病痛、不自由这些“生之痛苦”伴随才能够被别人辨识。如果不本真地了解这些痛苦人就难以本真地了解愉悦。它们彼此定义着。
……
那个夜晚在我的印象里时里程碑一样的地位，我像一位坚忍的登山者，花费八十多年摸索到山脚下，如今终于翻到了一个小山头，望见了那座我耗费毕生精力想要攀登的最高峰，顺带还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一切的意象都有趣美妙，可以入诗，唯一有不足的就是你完全没有听懂我的话——你一直称呼我为何莹梦。可能认为出于尊重，不适合对刚认识的女生直接略去姓氏相称。但我有些无理取闹似的难过，你一晚上都呼唤着我朋友的名字，完全没有叫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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