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尝试失败了，我再度回到何莹梦身边，而她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接纳我。
心里很愧疚，我那天夜里推开她，对何莹梦而言称得上是背叛，我将她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在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对等的权力，她比我强了无数倍，我的一切生活条件都是她割舍给我的，她有完整的身份，稳定的收入，而我只有一个还不曾被人呼唤出的残缺的名字。最最重要的是，我是被追捕的人，躲藏在这里，尽管何莹梦还不知道这一点，但它对我的威慑切真的存在，何莹梦后来知道了，在我对她坦白以后，我亲自将威胁的权力交到她的手上。
晚上认识的男人叫做张宝，从他的门口走到我的“家”只要十几步路的功夫，但是我却走了很久。何莹梦对我的恩泽化作我世界里震耳欲聋的轰鸣，在狭窄的内心弹射、回响着，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内疚。在观念中我这个恩惠的接受者理应顺从施恩者，绝不能够忤逆，大概是在潜意识中，我因为以往漫无边际的寂寞而做出了这样的承诺：若有人赐予我一滴水那样的恩惠，我必须用整片大海那么多的水去回报他。或许这个承诺终有一天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化作杀死渔夫的恶意，但这样的转变毕竟还没有到来，她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恩人，我心灵的座上宾，但是我却……
我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她，但也没有停下脚步仔细思索的理由，将道歉作为仪式那样精心筹备让我觉得有欠真诚，何况那样想法的我也并不能想出什么适用的做法。何莹梦为我开门，但她并没有让我看出非常难过或非常生气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让这一页平静翻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请求她的原谅，但是她好像不需要我的道歉，还是该说笑的说笑，我想她是不是理解我的感受呢？但理解不理解是她的事，我有道歉的责任还没有尽。我告诉她我心里的感受，迷路的事情，挣扎的决定，以及遇见男邻居一起回来的事情，努力不去用以前写思想报告时用的语气，怕她觉得我不真诚。我本以为这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也做好了承担惩罚的准备，但她却温柔地原谅我了，好像还对我的归来怀有感激。我像是搞混了和她的关系，真的是朋友，而不是纪律。
脱下我的裙和鞋，在被放慢的换衣和洗漱动作中，我脑中持续验证的问题是：该不该对何莹梦坦白我的身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对她隐瞒，这是多么不真诚。可是如果告诉她我的本质，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喜欢我吗？喜欢一个她经验以外的事物。
在黑暗中我们面向彼此紧靠躺着，我终于决定要对她说出来我真正的过往，在那之前我要她保证了很多：绝不要说出去，绝不要看不起我，绝不要离开我。她都一一答应，我闭上眼睛，忆述起那一段我在心里组织过无数遍的语言：
抱歉……何莹梦。
我向你隐瞒了收容我的危险。我并非谁的女儿，我只是活在世界上，却是活的最稀里糊涂的那类人。我是一种工具被人掌控，就像刀剑砍在敌人的身上，我承担最直接的罪恶。并非自诩，我是这座城市的威胁——我能够毁掉它，如果我失去监管，情绪失控的话，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一个世纪以前人类发明了造物技术，这是一种在场覆盖的空间中造出实物粒子的划时代技术，为移动设备精准供能也是造物行为的一种。但是在速度、精度、丰度方面，计算机造物都有所欠缺，当深入阐明造物机理之后，一个伟大的创造家提出用人体研制造物机，因为造物命令的生成和大脑意识的运作是相似的机制，人类在这项新技术的应用上超越了理论一大步。这，就是我的本质，我在八十年前被挑选出来……是啊，八十年了，顺利？或者说坎坷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保护者，我们被称为造物人形。听啊，我们只是空有人类的形态罢了，并不算真正的人类吧。我说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是真的，成为人形之后，我以往十多年的记忆不存在了，那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空留一个代号，忠诚地为海内服务，那虽然是我的名字，可是没有意义。
我，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姿态，保持着从来没有过的青春，活过了这一个世纪。这一百年来我去过世界的许多地方，杀了不计其数的人，毁掉了了不计其数的塔。我虽然名为造物机，但并没有真的造出过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反而，我在不停的毁灭，毁灭。有时候是正义凛然的保卫战争，也有意义暧昧的适应战争，但我已经发誓不致力于去区分这些了，我就是这样活着，用还未锈顿的意志无间断地造出无限的枪械、子弹、导弹……把它们有效率地投掷到敌人身上就好了……这半个多世纪，从未怀疑。
因为我们是最重要的资源，军方必须确保我们不会损失。对于如机器一样存活的我们，最危险的？就是人的灵智，对欲望的诉求……他们在各方面渴望尽可能满足我们，在有纪律的前提下。但是我们不懂得军区以外，城市里人们的生活，尽管他们刻意阻拦，我们还是能从严格筛选的影片中读出一点世俗生活的意味，并向往不已，但我们都将它深藏心底，装作意志坚定，百念不侵的样子。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后来能够逃出来。
我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逃出来的，是在同伴的帮助下。同为人形我们也有很多的区分，我是通常的武器库式战斗人形，而策划那次意外的是我们中最有头脑的通讯人形。那天我在被运输的途中，他切断了总部对运输车的控制，车体的屏蔽场从而不存在，我轻易逃离了，他还调用物流系统为我送来一条裙子，那是祝贺我取得自由的礼物。从此我那噩梦一样的八十年结束了，自由突显在我的眼前，那么不真实。
我没有见过这样繁华的城市，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我见过一些废墟一样荒凉的城市，如果不是我将它们毁灭，它们今日也会像这样繁华吗？生活在城市中，我时时刻刻都感觉到一种温暖，那就是：我和那么多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宜居的美丽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人性化的设施，我感到自己真的被当做人来对待。但有时候也不是，当我露宿公园的时候，下雨的时候，没有屋顶庇护的我，怎么能说是真正的城市人呢？我是一个野人，流窜在这里。但我还有理想，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城市里的人，我想要学习人们的日常、人们的思考方式，直到有一天不再被人分辨。
我的身上保留了造物的能力，但我不能去用它，城市场可以轻易分辨出我这条不再规范的造物指令，从而暴露我的踪迹。虽然我不能再用它了，可我的身体依然比其他人要强得多，我永远——感激你，与我分享这个名字，可我也许无法用等价值的东西来回报你，但是可以的话，我会永远保护你，何莹梦。
……
我说完之后，何莹梦她伸手摩挲我的脸，仿佛不能相信我这仍旧光滑的皮肤已经经历了一百年的氧化，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年代最长寿的人已经一百五十岁了，看起来还是个中年人，在这个逆生长已经投入消费的年代，葆持一百年以内的青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她吐槽说军区的人还真是有趣，竟然把经费都用在保养人形的青春上了。我说是的，这是必要的开销，人体造物需要极限运转的脑力，他们有五十分的必要让我们保持在头脑最好的状态。
“那你怎么办？你逃出来以后还能继续维持年轻吗？”
大概不能了，但我对此不遗憾，也不后悔……会衰老会死的生命才是有质感的。所谓的而立与不惑……对我都是不存在的，我不觉得我有活过九十多年，活是最近才开始的。
之后她又问了我保养年轻的办法，但我不懂护养的具体操作及原理，只能向她粗略地描述被保养的过程，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永远地停留在军区，我是不是能够永远保持这个样子，永远活着呢？这听起来不可想象，永生是不可想象的，永远留在那里也是不可想象。我现在的状态，大概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了吧。我想象出几百年后我的肉身再也不能保持年轻的时候，我的造物能力变得低劣、混乱之时，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呢？会不会恢复我的自由，然后让我返回社会领取政府的保障金度日子，可到那时候我还剩下什么？除非还能够遇见何莹梦，我不可能能够融入社会了。比起那样的结局，我更希望服用致命量的可卡因离开。
神思一下子飞得很远，让我忘了这是在思想报告纸上写作，我还以为是旧日里我最心爱的日记本上，这让我想起了你曾经夸赞过我的：我是天生的意识派作家，但是没有意义了，此生我注定不可能成为作家，我依旧富余的生命将在明天彻底消灭，我必须抓紧时间将重要的事写下来，现在已经是黄昏了，我的眼睛干涩但头脑还清明，我还要坚持写。
后来何莹梦对造物技术感到好奇，我稍微对她透露了些需要被保密的内容，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没必要把何莹梦抓回来监禁了。
我还回答了何莹梦对于屠杀行为的好奇，我说我那时候的状态差不多是一个孩子，没有被启蒙过，作为人的同理心同情心远远没有觉醒，战争中为了建功而进行的杀人，其心理状态就和恶童踩死蚂蚁相仿，那是根本谈不上什么犹豫的。
出于造物的需要，我懂许多材料的微观结构，但是我不了解人形的原理，以我们的权限是禁止了解的。但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身体在快速衰退，哪怕我看起来还是年轻的样子，我的细胞可能已经很苍老了吧，失去了护养之后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大概会比同时代人更快地老去吧。何莹梦安慰我说：
“放心吧，这个时代有许多抵抗衰老的办法，只要你花点心思，维持原样是能做到的。”
可是我不想保持年轻了，我也想知道我变老是一个什么样子，保持年轻，我就感觉我对那些人还有用处，只有变老才会让我感觉安心。
……
我在她的家里又待了两三天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上学。前天晚上何莹梦给我讲清了交通线路，早上醒来我一个人走离了街区。我一个人坐空轨，一个人买早餐，都像是冒险一般。我不再担心自己的样子被人注意到了，因为比起几个月之前，我的样貌确实改变了许多，变好看了，不如说变得有烟火气了，更生动了，人的眼睛后面如果隐含丰富的愿望就会顾盼多姿。我照镜子的时候对着这样一张脸，竟然能够凭空想象出许多故事，把我假想成另一个连续成长的女孩，生活中有着不可思议的爱的丰度，在某一个寻常的早晨照着镜子，并不存在那八十年的生活断层。如果我有户口的话，我确实是九十多岁的老婆婆了，这并非无据可循，仔细看我的眼角会发现即将蔓延开的皱纹，有时候抚一把头发会有几根掉发，是白色的。这才离开两个月啊，一年之后我会不会被人认作何莹梦的母亲？真的在变老的我，心里其实没有想的那么轻松，我不怕变老，但我怕变丑，怕被隔阂。怕我不堪的过往随着皮肤的老化水落石出，人尽皆知，尤其是你。为了努力遏止这种趋势我做了诸多尝试，牺牲读书的时间把药物、果品铺展在脸上，隔三差五地去护理头发，每天都坚持锻炼。有些东西是和年轻挂钩的，我要是失去它也一并失去那些东西。
乘坐空轨去学校对我永远不会是枯燥的旅途。我不像上班族那样把腕机贴在胸口用视网膜造成的像看剧看新闻打发时间，我脑中无聊的臆想就能够轻易遣散这段时光。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在每一次车门打开如果遇见了张宝——我的邻居——你，我该怎样和他对话；要是一个人触碰到我转身发现是你，我该怎么反应；要是你没有赶上这趟车，会不会与我隔着车窗相认。空洞的内心被世界启迪，思绪在猛烈地发散。我做好了各种准备以应对不期的状况，甚至到我真正认识你以后，与你说过的每一句闲话都会被我事后细细咀嚼，捉摸着哪里说错没有，怎么说会更好。那天你发自善心援助我的问候，是我度过许多空洞时光最重要的素材，被我反复编辑着。
云水是这个国家的东南重镇，富有文化积淀，古建筑群立。云水大学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为这个国家提供了无数人才，古代起就是帝王重资敕造的学府，迄今为止依然保持着古典风格。新老校区连成一片，老校区多教授人文学科，底蕴丰厚，时常有居民、游人信步参观。喜欢老校区的我，常坐在游廊上、藤萝下，捧读纸质书。我和你一样，不喜欢造物时代的科技风格，它的城市显得太冰冷太奇异。只有这个地方最接近我的理想，莲花、浮萍、蜻蜓、藤萝，它们会在傍晚的阴雨天呈现出奇妙的含义，清新的雨汽能够治愈我被文明挫伤的心。
白天我捧着厚厚的语言、逻辑学课本穿行于教室、楼道，头发半白的教授很满意，因为这个叫“何莹梦”的女同学每节课必到还专挑前排位置坐，目不转睛，专心致志。我的不十分熟识的同学们都很讶异，那个聒噪开朗的何莹梦，如今居然变的这么文静可人。比起思考问题我更喜欢做习题，因为这是将已有的知识反复熟练的工作，更接近我以前适应的思考方式，而思索问题就十分困难了，人们总是习惯于用显而易见的道理来简化推理，这是缺乏常识的我万万做不到的，因为哪怕是缺少了一点点其他人所共识而我不知道的知识，都会让我的推理变的奇怪，为了掩饰这一点我努力向先哲靠拢，学习他们说话的语气。
来这个学校我起初是为了找到你，后来我渐渐真的喜欢上了大学。何莹梦所烦恼的思想控制对我根本不是烦恼，我花费大笔的时间去读社会学、心理学的书籍，努力学习想要去拥有一颗真正的人心，不然我就不敢靠近你。我曾经在校园里偷偷地看你，想方设法打听到你所在的班级，跑过校园里每一间教室来掌握你的行程，你是个规规矩矩，致力于读书的学生，几乎不会翘课，这是我观测的结果。我时常与你共处一个大教室，一边接收令我困惑的陌生知识，一边朝你的方向打量。
我那奇妙的心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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