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下午时间，在分辨我和温尔谁是神之前，我想理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更为重要。
温尔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去做缸中之脑的实验？而我作为主刀医生，和温尔只是萍水相逢的医患，还是说有更深的关系？
我思考着，突然想到了温尔已经死了这件事。
当然，这并不能成为推导他不是神的线索。毕竟裁判他们的两派，其中一派就是主战派，目的就是消灭神。所以他们才会引导出生存游戏这种危险系数极高的东西来危害神，这代表神即便死了，也不会让现世界分崩离析。不过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这样，毕竟神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只是想来应该如此。就像机器被人创造出来，就算创造者死了，机器也依旧会运转下去一样。
温尔死了当然就失去了思考能力，也就无法影响世界。但我奇怪的是，他这二十年的人生，难道就一次也没出现过类似于——「世界上有个神秘组织，那个神秘组织能够神出鬼没地把人抓走，然后强制人们进行生存游戏」的念头？
没错，我指的就是裁判他们。任谁小时候，都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就算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也好，只要神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些超自然的生命不就会在世界的某处诞生吗？那裁判他们应该早就诞生，何必苦等二十年才出手？根据莫道诗的讲述，裁判他们仿佛是才被神创造的？
而从种种迹象来看，温尔都是有非常详细、且丰富的过去经历，可反之，我呢？
我现在回忆父母的脸都像隔着一层迷雾，我就像凭空诞生，然后赋予了普通人的背景。这才是真正不对劲的地方，相较于温尔坎坷的人生，我毫无血肉，就连和托马斯老爷子比也比不过。
我最终面对着那份名单，作为温尔缸中之脑实验的主刀者，樊命羽，我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
我是诞生于温尔大脑中的神。
这个说法挺抽象，但举个例子来说，比如温尔是凉宫春日，而我就是阿虚。而现在的情况就是，身为世界中心的凉宫春日，以为阿虚才是世界中心。于是阿虚就真的成为了世界中心。
我将推测全部告诉了莫道诗和雷恩。他们不置可否，而很快就迎来了今天的选择题。
“真相重要吗？”
几乎是废话般的问题，我们一致选择了是。
第六天我们依旧奔波于寻找线索的路上，但不同于往日，我们发现医院的装潢开始发生了变化。
原本死气沉沉的医院染上了暖色的日光，彩色小卡纸装饰在每个拐角处，莫名有种开派对的氛围，而小卡纸上全部不约而同写着一句话。
“恭喜游戏通关，可以返回你们原来的人生了。”
像是嘲弄一般。
我们一开始对裁判使得这种小伎俩非常不屑，每天都问些明知故问的问题，然而全都对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问题避而不谈。就算我们回到那和平、正常的世界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直到我们发现医院的每个病房，门口处挂着的小玻璃柜都多了一份简报一样的折叠书，我们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
“当您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便说明人生模拟游戏的剧情流程已经到了尾声。本游戏装置是为了应对人类近百年来青年劳动力逐年降低的情况，创造出来给10岁以下儿童压缩成长时间，尽快投入社会劳动工作的机器。希望每一位玩家尽快脱离本装置带来的完全沉浸式体验，我们会在剧情尾声时，不断让这些提示语出现在每个玩家视所能及的地方。”
“我们将告知您，现在是2220年。您此时经历的是21世纪初的人生，而这些都不过是本游戏装置创造出来的虚幻场景，请不要过于沉浸其中。无论您在其中遇到怎样深刻、怎样感动、怎样难以忘怀的情景，都请做好与这些人生剥离的准备。”
“这段话会出现在任何地方，可能是您手中拿着的一本小册子，也可能是桌板上不知名者的涂画，也有可能是您此时手机上的一本小说。即便您对此浑然不觉，甚至嗤之以鼻，但地球50亿人类着实都在等待您，等待每一个装置中的孩子，请尽快醒来！您真正的家人正在2220年等待着您的回归，请尽快醒来！我们需要您！”
“以上。”
我们全都陷入了沉默。有种人生数十载的努力全都挥空的挫败感，脚前是深渊，脚后也是深渊。
于是第六天的问题很简单：
“只要你们三个人选择不一样的按钮，今天就能回去原来的世界了。那是真的世界，不是这种充满谎言，连缸中之脑都出现的虚假世界。你们真正的家人都在等你们，那么，请做出选择吧。”
我不甘心。“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你以为我们会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放弃吗？”
“那就请继续吧。”
裁判依旧戴着那副倒笑脸面具，但他已经不会再哎呀呀地一惊一乍，不会嗤笑我们，也不会像个绅士管家一样给我们端茶送水。
我想失去灵魂的不只有我们。
我们三人都按了否。于是第六天也结束了。
轮到没有硝烟气息的第七天敲响。
走出房间，医院外面的世界投来温暖的阳光，恍如隔世。裁判一大早地就在等待我们。
他打开了门——通往真实世界的门，仿佛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我们在房间里头，而外面人声鼎沸，蒸汽朋克般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抬头望向霓虹大厦上的大屏幕。大屏幕里正是播放的画面，正是我们三张迟疑加惊恐的脸孔。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们。”裁判笑道。
“命羽！道诗！雷恩大叔！”
我们在人群中甚至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裁判指着他们，说道：“看，温尔也在。高木凉子，早苗爱，黑崎纱希，安德烈，南雅，阿健，托马斯·安德森，林书庆……你们认识的玩家都在，他们早就回到真实世界去了，就差你们了。”
真实？
如果外面的外面，还是牢笼呢？无非就是大一点的牢笼，和小一点的区别。
“我要走了。”
突然间，我听见雷恩大叔颤抖的声音。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人群中正在挥手的一对母女。
“为什么？”
“因为，真相没有意义。真相没有活着有意义。”雷恩热泪盈眶，“真实的世界和虚假的世界都没有区别，因为看见世界的是大脑，而不是人类的眼睛。即便生活在培养皿里，我也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我望着雷恩大叔纵身跃入门中。他投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怀抱，无数人举起了他，手臂如海潮般起此彼伏，将他推往妻女身边。雷恩陷入狂喜，紧紧地拥抱了两人。表情和周围所有人一样，他也终于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我和莫道诗离开了。远离了门，远离了喧嚣，坐在一间夕阳斜下的病房里，纯白的被单和墙壁染上血色。
静静感受孤寂，静静感受时间的推移。直到莫道诗开了口：“我们都是温尔大脑中的一块记忆碎片吧？”
“你怎么知道？”我问。
“不然，就是你大脑中的记忆碎片，”莫道诗耸了耸肩，神情坦然，“其实没有区别，无论是哪个大脑中的细胞，即便我们不是拥有血肉的人类，那也是人类。”
我望向少女精致的脸庞，沉默片刻后道：“我曾经看过一篇科幻小说，说的是宇宙其实是一个生命体，每一颗星球都是他大脑的神经元，地球上的人类穷尽一生，也无法观察到宇宙思考一瞬间产生的电流回路。对于现在来说，似乎是篇很应景的小说。”
“我们都是另一个生命体上的生命——当你这么想的时候，看来我们就真的处于缸中之脑里了。”
“因为我是神？”
“没错。樊命羽，你知道你的名字代表着什么含义吗？「樊」单字是「笼子」的意思，而「命羽」取自谐音「冥羽」，当然，也有命运的羽毛意思。冥羽是埃及神话中，死神阿努比斯在冥界用来衡量人心脏的羽毛，将心脏和羽毛放在天秤的两端，若是天秤向心脏倾斜，则代表你罪孽深重。这根羽毛来自真理女神玛特，所以冥羽代表着世间万物的真理。”
莫道诗顿了顿，接上述总结道：“所以你是被关在笼子的真理，是被囚禁的神。即使在外面你只是个布满丑陋皱纹的大脑，但留在这里，你就是掌握一切的神。”
我打量了莫道诗许久，因为我在回忆我曾喜欢过的她的模样。
我自言自语道：“因为我是神，所以在我希望知道真相的时候，就会有无数的真相向我蜂拥而来，即便我身边的人都面目全非。真相代替了他们，成为了他们，只是为了告诉我。”
“是的，”莫道诗依旧笑着，记忆中温尔的微笑与她此时的笑容重叠，“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里是温尔的大脑。每一个被缸中之脑实验培养的大脑，其意识都在既定好的路线里各自循环，理应不可能出现意识改变世界的情况。而造成眼下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现在我们在温尔的梦里。”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成为真正的神。她梦见了她的主刀医生，一个曾经在她进行缸中之脑实验前，最后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那个人就是樊命羽。所以即便这个梦中的你平平无奇，也能受到温尔青睐，在她心目中，你就是她的神，她的救世主。被神如此希望着，于是你也变成了神。”
“要使梦中虚幻的人物成为神，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你在一开始才会频频头晕，身体不适，那都是来自神的改造所产生的影响，等到后面改造完全，你才恢复正常。”
“于是现在，你终于成为了神。只要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会因你而改变。没人能抵抗住胡思乱想，这个世界也将因你陷入畸形。但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你就是神，想要什么都能触手可得。”
“所以，现在你想通了吗？”
我点头道：“想通了。”
莫道诗巧笑嫣然，她伸出双手，亮出两个按钮，分别代表着两个选项。
“那么，选择吧，留下，还是出去？”
我按下了出去。
……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内。
不过与这几个星期以来的诡异相比，这间昏暗的小房间要温馨的多，柜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精致而可爱。这似乎是间卧室，因为我看见了一张窄窄的床，温暖的棉被下露出一颗小脑袋，柔顺的青丝顺着白皙的脸庞垂下，在淡淡的鼻息中起伏。
我靠近过去，脚步声吵醒了对方。
“你是谁？”
约莫十五六岁的温尔揉着惺忪睡眼，她穿着睡衣，即便如此，宽松的衣服也没能完全遮掩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我……”
我还没想好理由，温尔突然一惊一乍地跳了起来：“啊！你是我梦里的——”
只是话说到一半，她立马乖巧地捂住嘴巴，朝我嘘了一声，“不对，不能吵醒爸妈，他们就在我隔壁睡觉。”
她瞪着好奇的双眼，扑腾地从床上翻下，跳到我面前，打量着我。我第一次看见眼神如此纯净的温尔。
我相信她在这里一定过得很幸福。
“我好像记得你，大哥哥，你是不是在我梦里出现过？”
“是的。”
“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从梦里出来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从梦里跑到现实世界里的人！”
“当然可以，温尔，只要醒来就可以了。”
“醒来？”温尔懵懂地看着我。
我抓着温尔的双臂，不知怎的，突然忍不住笑了。然而眼泪最终掩盖了笑容，啜泣到说不出话。
“没错，只要醒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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