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AV联合政府分部，世界最高的建筑。
……
莫道诗一大早到了BIAV公司，通过前台处的AI人形机虹膜识别，验证员工身份后，便急匆匆地进员工更衣室换上BIAV的制服。
从BIAV总公司诞生，至今分公司遍布全球，BIAV的制服设计上一直都没有变化。除了BIAV的标志，紧身衣只剩下一身白，从头包到脚。莫道诗将墨黑的长发盘起扎好后塞进衣帽中，马上干净利落地整装好全身。
她在更衣室遇到了早她五年进公司的前辈——这是她今早从家里到公司的路上，唯一碰到的活人。前辈很照顾她，当年刚入职时，公司一切工作事项安排，都是由前辈手把手指导。莫道诗好几次表达过谢意，不过前辈总是不好意思，他总说能带新人就是件好事，毕竟在莫道诗来之前，整个A1区到D10区都是他一个人负责的范围。A1区到D10区有东京天空树那么高，有温布利球场那么大，他需要花费一整天时间才能巡视完每个窗口。
他常常一整天徘徊在那些不会说话的大脑面前，没人陪他聊天。那些新送来的大脑，一开始还会有家人时不时过来看看，后来就没了。因为那些家人也成为了这些大脑的一员。
换好制服，一天的工作便算开始。他们俩人分配的工作很简单，只要巡视A1区到D10区里所有的缸中之脑，出现引起疑惑的问题就打电话，之后全权交给专业人士。这是份彻彻底底的劳工活，没有技术含量，唯一要做的就是耐住无穷无尽的寂寞。
没走出两步，话题就出现了。“莫道诗，你在这工作有一年了吧？”
“嗯。”
“说起来，我似乎一直不知道你来BIAV工作的原因，”前辈是个很怕寂寞的人，所以即便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喜欢挑起来说，“当年你一进公司，我就问过。毕竟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不适合BIAV这样的地方——啊，我是说，很少有年轻人会来BIAV工作。毕竟比起工作，还活着的大家都更喜欢虚拟数据里的世界，那里有魔法，有冒险，有一切年轻人想要的东西，谁会不乐意生活在游戏世界里呢？”
莫道诗瞥了一眼前辈。虽说是前辈，而且还是比莫道诗早五年进入公司的人，但对方实际上也只比莫道诗大三岁。
之所以语气如此老成，莫道诗知道，前辈是经过「压缩成长时代」的人。他们早就经历过一次几十年的人生，心理年龄比实际上要大得多。
可惜「压缩成长时代」只维持了十年，就被迫叫停。因为经历过机器装置带来的第二人生的人，都出现了各种心理问题，轻则抑郁，重则自杀，政府面对各界的压力，只能低头。
而因为「压缩成长时代」，使得进行BIAV手术的正常人也逐渐增多。很多人承受不住「压缩成长时代」的摧残，只能选择逃避。BIAV比安乐死要好一点，起码BIAV还算活着。
只不过，那团悬浮在培养槽里的肉瘤，真的还算是活生生的人吗？
莫道诗轻轻晃动脑袋，将杂念抛之脑后，“因为我父母都在这里。他们遭遇了车祸，医生说幸好大脑还保存完整，只要进行BIAV手术，就可以加入永生的行列。”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节哀顺变。不过我说啊，你的父母在这一定都会活的非常幸福的，咱们这边分区的主刀医生都是全球有名的人，他们创造的缸中之脑甚至是教科书本里的模范典例。对了，你父母在哪块区域？”
“F2。”
“难怪，离我们俩负责的A1区到D10区有些远，看来你只能等放假抽空来看一眼他们了。”
“我……”莫道诗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只剩下大脑的他们，我感觉我的父母已经死了，他们现在在天国，而不是这种囚禁肉瘤的玻璃大厦。”
“不不不，那是你还不会和他们对话。”
前辈笑着招呼莫道诗过去。莫道诗默默跟在后面，神情茫然，直到他们停驻在一处培养槽面前，前辈点开上面的介绍牌，AR投影瞬间放大，密密麻麻的荧光字体悬浮在空中。除了编号之外，所有信息都是大脑原主人的生平。
“你看，这个人叫温尔，也是「压缩成长时代」的一员。他，啊不，应该说她，有着性别认知障碍和极其严重的抑郁症。前者和她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有关，十岁的时候她父母双亡，一个人流落街头，最后由政府抚养，领她参加「压缩成长」计划。抑郁症就是那时候爆发的，即便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她的心底也无时无刻不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真正的自己。可是她却受装置所操控的命运，被迫作为一个男人虚度一生。后来从装置中一脱出，她便坚决地要进行BIAV手术，因为肮脏的人生导致她无法回头，她接受不了那些，即便那都是假的。”
“这就是联合政府所宣扬的「人权至上」。他们一边担心青壮年劳动力的下降，实行「压缩成长」计划，一边又因为人权，无法剥夺人们进行BIAV手术的权利。简直是恶性循环！就这么发展下去，我看人类迟早要完！”前辈发表了一段关于联合政府的看法，稍显义愤填膺。不过因为「人权至上」，就算前辈将联合政府贬低地颠倒黑白，然后话柄被录下来，上头也不会有任何作为。
莫道诗非常直白地反驳道：“可是我听说，当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人数就将再也不重要了。因为人类的生产力已经全面被智能机器人取代，只要有一个拥有管理能力的人类，就能运转好一座大城市。”
“那不还是联合政府说的？他们啊，总是想操控民智。真要有哪天地球灭亡，人类逃亡宇宙，信不信他们分分钟克隆千万人类给你看？”
莫道诗愣了愣，似乎前辈说的有道理，不过又好像有逻辑谬误，莫道诗并不怎么想反驳。
她将视线投向名叫温尔的大脑。对于这个人的生平，莫道诗没有印象，毕竟性别认知障碍加重度忧郁症，在这个时代实在稀疏平常，似乎没点心理问题都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类。这也是为什么联合政府大力宣扬「人权至上」的原因之一，如果无法克服，人类只能去适应。
“樊医生？”
看到主刀医生的名字，莫道诗终于从脑子里挤出些印象。她还是学生的那段时间，曾跟过BIAV手术医生，做了一年的实习生。樊命羽主刀医生算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打心眼里崇敬的人，在所有人都奉行娱乐至死的年代，只有他还恪守着老一辈的箴言，将谦虚、温柔、勤奋的美好品质谨记于心。
莫道诗跟着樊命羽实习的期间，有一场BIAV手术，对象就是温尔。仅从外表上来看，温尔与女性无异，只是她的神情举止无处不体现着自卑与别扭。
每一个进行BIAV手术的人，都会有一段最后观察期。在观察期内主刀医生会尽力展现世界的美好，让手术对象重拾对世界的希望。毕竟BIAV手术不可逆，一旦执行，就什么都没了。
如果莫道诗没猜错的话，那段观察期，温尔大概是爱上了樊命羽。可惜那种爱是卑微的，也必然不会有结果。温尔最终躺上手术台时，樊命羽轻吻了她的额头。温尔泪花中带着笑，樊命羽也跟着笑，两个人近若咫尺，连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惜……可惜……
所以温尔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吗？莫道诗看着小小的培养槽里那丑陋的大脑，怎么都无法和那个瘦弱的、喜欢笑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我做了个梦，有着恬静的香味与舒适的阳光。」”
“前辈，你在干什么？”
莫道诗突然注意到前辈蹲到温尔的培养槽面前，口中还念念有词。
前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说了吗？我来教你怎么和他们沟通？”
“沟通？”
“对的。我和你说，现在这个叫温尔的，就在做梦。她说漫山花海，风吟叶舞，她与少女相遇了——即使梦醒之后记忆全无，但那样的日子，仿佛从灵魂深处令她感动，比真实生活中的任何一天都要开心。”
莫道诗不禁好笑道：“前辈，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可是性别认知障碍，为什么要和少女相遇？怎么说也应该找个大帅哥嘛。”
“我怎么知道……可她明明就是这么说的，兴许那个少女是她自己，她把第一人称代入那个男生中了？”前辈挠了挠头，也不尴尬，继续解读道，“「我们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或许没有？但并不是坏的结局。显而易见的是——梦中的那个女孩，我喜欢她。可她不是真实世界中我认识的人，也没有名字。只是单纯地出现在了我的梦中。一觉醒来，我甚至忘记她是什么模样。只剩她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边传来，模糊地令人心碎。」”
“「我相信这是最纯真的喜欢。不在乎外貌，不在乎性格，就连她的存在也无人能证明，但这样的喜欢才是旁人都没话说的真爱。可是梦不见了，她也就不见了。空荡荡的，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真的好想再见上一面，不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就算只是一厢情愿。」”
不知怎的，看着一个人类趴在一个培养槽的大脑面前，说着肉麻的情话，意外戳中莫道诗的笑点。她忍着笑，听完前辈讲完。
“她说完了？”
“是的，”前辈耸耸肩，“真搞不懂这家伙脑袋里想的什么，病的不轻啊。算了，我们重新找一颗大脑，今天一定要让你信服。”
“别了吧……”
一想到还要再看一遍这么尴尬的场景，莫道诗连忙劝道。可惜对方兴致勃勃，一副非做不可的样子，认真得和真的一样。
看着前辈诡异的行动，莫道诗才突然想起这位也是「压缩成长时代」的受害者。
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真的有人听得懂大脑在说什么呢？莫道诗为有那么一瞬相信前辈而感到羞耻。
“咔——”
莫道诗和前辈两人同时愣住，面面相觑，证明他们刚刚听到的不是幻觉。然而一转头，他们看见了温尔的培养槽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那条裂痕在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如蛇吐信般瞬间延长，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迸发的绿色培养液溅射四周。这时他们的脑袋才反应过来——出大事了！
温尔的大脑随着培养液一起甩出培养槽，像水滴鱼一样在地上扑腾了两下，莫道诗连忙按了旁边的红色紧急按钮，通知高层派人来。
“快，别愣着了前辈，我们赶紧做些抢救措施，在急救队到来之前，必须保住温尔的性命！”莫道诗扯了前辈一把，但对方依旧怔怔地出神，看着地上那团沾满粘液的肉瘤。
前辈跪倒在温尔面前，附耳倾听，喃喃自语道：
“「我做了个梦，有着恬静的香味与舒适的阳光。」”
“「……」”
“「可惜，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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