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维也纳森林西郊，凯恩兹档案室。
亚德里安摆弄着偶然间搜罗出来的光子脑，思考着共感图景与虚拟信息的接入点。赫林注视着拿在手里的一张薄纸，法兰和橘朔良各站在左右一侧，探过头来，三人共同揣摩着纸张上的内容。
赫林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开口提议：“或许，我们应该找个懂得法律的人。”
话音刚落，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一旁浏览书架的亚德里安。他感受到目光的聚集，后背一阵发凉，结结巴巴地说道：“天才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我也不是事事全能的啊。说到法律，只在闲暇时读过《国际公法原理》。”
“其实也不用你来评断。”
“因为这纸条约……”
“怎么看都不对劲。”
亚德里安被三人默契的接话吸引过来，接过这张公认“不对劲”的纸张，朗读起上面的内容：“立自愿书人，此处填写名字，承布拉维学院邀请，自愿来到凯恩兹档案室工作，义务劳动，听凭管理员路易斯·乌尔利克斯调遣，不得违误。若有资料损失，异兆连祸，头疼脑热，个人负责，照数赔偿，特立此凭证。”
待亚德里安念完后，四人相对无言。
“所以，工作期限呢？”朗珀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直指核心。
没错，这张所谓的“劳务合约”，不仅没有标明具体的时间范围，还提出“个人负责，照数赔偿”等不合理的条件，简直是看轻了来帮忙的这群学生。
“上面提到的名字，路易斯·乌尔利克斯，就是我们刚来时见到的那位资料管理员吧。”法兰回忆着众人按照地图来到档案室的经过。接到任务时，灰林鸮队的成员已隐隐感到了奇怪，为什么会有一间档案室建立在森林边缘，况且还是军部直属的档案室，里面一定存放着相当重要的资料。
但纸质资料终归是落后的，高级别的机密文件理应存放在保密计算机中，否则也绝不会允许一介学生直接接触。学院的教师对此次任务同样不重视，只为灰林鸮队准备了一张地图，甚至没有亲自送至目的地。赫林带着四名队员穿越了层层的云杉和黑桦树，来到这座有些年代感的红砖别墅前，迎接他们的便是这位古怪的管理者。
此人留有一头蓬乱的短发，压在品味低下的黑色棒球帽下，遮住了半只眼睛，让人分辨不出准确的年龄来。衣服更加不讲究，布满褶皱的灰衬衫上覆有尘土和树叶，据说这位管理员同时兼职着护林员的工作，每天有大半时间耗费在外出巡逻中。
档案室建在异兆区正中，人烟稀少，地面坎坷不平，一不留神便有踏空的危险。初来乍到时，灰林鸮队还在疑惑，这里看上去与普通的森林无异，气候温和干燥，没有明显的不适感。直到朗珀特指了指档案室的背后，众人才发现，档案室的仓库镶嵌在一棵巨木的树干中。
一般来讲，如果树木的韧皮部出现问题，营养物质和代谢物便不能顺利运输，在受伤处堆积起来，形成瘤子状的膨起。眼前的巨木有将近十米的高度，认真观察能够分辨得出，这并不是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树，而是四五棵杉树与桦树枝蔓相连，彼此间扭曲缠绕，中间恰好空出约五六十平米的面积，是座天然的“树屋”，掩映在森林之中。
“好像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了。”法兰观察着树枝的连接处，感慨道。
“算了，具体的事情等乌尔利克斯先生回来再谈。”赫林又拿起另一本红色的小册子，那是管理员前去巡逻时留下的《图书馆分类法则》，详细描述了图书的分类与编号规则。册子内夹着另一张手写的纸条，大意是立志在异兆区建设一个崭新的图书馆，利用这里的树屋奇景发扬光大等豪言壮语。
现在他们所在的房间正是树间中空的部分，此前一直是闲置状态，树枝与树枝的空隙能当做天然的书架围隔，但还需稍微修整一番才好使用。
法兰皱了一下眉头：“这字可真够丑的。”
“无论如何，协助整理图书馆是我们分内的工作，”赫林由树屋向下看去，纵横交错的树根从泥土中突起，上面压有一箱箱书籍。书箱上被路易斯细心地盖上了木板和杂草，活像一种迷彩伪装，“朔良、朗珀特，你们跟我下去搬书，亚德和法兰负责分类，等我们搬完就来帮忙。”
等到走下楼梯，赫林才意识到，盖在书箱上面的并非普通的木板。下面压有说明书，简单来说，需要灰林鸮队帮忙修缮树屋，装订围栏，安装墙板，亲自为树屋进行加固，彻头彻尾的苦力工作。
一通忙活之后，赶在夕阳西下前，几人合力搬完全部书籍，但修缮工作将将进行到不足一半。室内派的亚德里安彻底耗尽了体力，坐在小木凳上休息，靠在门口处吹风。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亚德里安匆匆挪开凳子，和来人打了个照面。
面子薄的亚德里安涨红了脸，低头打起招呼，声如蚊蚋：“乌尔利克斯先生，您请进。”对方没有理睬，反手将手中的提桶扔下，引得地板一阵震动。他站在门口拍打起衣服，抖落上面的灰尘和枯叶，惹得亚德里安鼻子发痒，差点打出喷嚏。
“乌尔利克斯先生，桶里面是什么？”赫林为亚德里安递来手帕，顺便问了一句。
“哦，你们的晚饭。”路易斯终于把衣服上并不多的尘土清理干净，吹着口哨走进屋里，不成调的民谣声堵在他的嘴巴里，法兰甚至觉得，他只要再稍微用力些，连口水都会喷出来。有轻微洁癖的亚德里安顿感浑身不自在，食物就放在一边，而他若无其事地抖落灰尘？赫林望向桶里的粘稠状物体，看上去像是炖菜，卖相算不上好，味道倒是不难闻。
“整整一天了，你们就整理成这个样子？”话虽如此，路易斯的语气并未带有恼怒或责备，更像是置身事外之人随口发出的评价。他的英语水平一般，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我给你们的协议呢，签好了没？”
“关于那个协议，我们有些疑问，想要先向您求证一下。”橘朔良毕恭毕敬地说道。
谁知路易斯理都没理，随意地挥了挥手，留给灰林鸮队一个略显邋遢的背影：“无所谓，你们要是不满意，改好再找我就行。但是不能不签，万一档案室的资料和书出了乱子，我找谁赔去。”
路易斯扭过身子，推开开在对侧的另一扇门，众人惊讶于门后居然是一条藤蔓编织的吊桥式楼梯，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再加上路易斯特有的醉汉般的步伐，让人不禁为他捏了把汗，总担心走着走着就会踩空。
朗珀特不动声色地握起桌上放置的瑞士军刀，那是他们刚才用来拆箱书籍的。赫林见状，赶紧向前拦住，生怕朗珀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橘朔良舀起一勺炖菜，看向要被朗珀特搞成神经过敏的赫林，笑着转移话题：“这菜是红酒炖牛肉呢。趁热吃吧，吃完想想协议的改动方案。”
“红酒炖牛肉是奥地利菜？”
“当然是法餐。不过奥地利也有特色炖牛肉，我们可以自己试着做做。”
“满满一桶啊，”炖汤表面反射出一层腻乎乎的油层，让素食主义者的亚德里安有些倒胃口，“就算我们有五个人，最多也只能吃一半吧。”
“很简单，这可能是两到三天的量。”朗珀特提出一种可能性，说完便侧身甩开站在后面的赫林。赫林本就没有动真格，搭在朗珀特手腕上的手很轻易地就被甩掉了。然而，事情正如赫林所想那般发展，朗珀特翻手掷出军刀，锋利的刀刃准确地切断了吊在门口的一条细蔓，可路易斯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吊桥上。
众人恍然发现，夕阳的余晖逐渐变得晦暗，日间平静的森林更显肃穆，平添上一种迷离的氛围。细蔓被切断后，有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响起，极轻极小，仿佛地板下有一条蛇蜿蜒而行。赫林凑近细蔓，发觉那根本是一条夹有铜丝的绳索，朗珀特却可以一击将其斩断。
“别看了，能被砍断不奇怪，这正是它被设计出来的目的。”赫林离近后看了个清楚，绳索沿斜线向上，连接的并不是路易斯方才走过的吊桥，而是——
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如果另一侧的绳索同样断开，这扇铁门会被滚轮吊起，严严实实地盖在树屋出口处。它像位颓唐的老者，倚在树与树交错的缝隙之中。赫林惊讶于树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构造，当他想要跨步走向铁门时，一阵强风猝不及防地吹来，赫林赶快抓住吊桥，险些失足摔落。
难不成？才仅仅过去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太阳落入地平线下，四周瞬间没入黑暗，赫林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赫林，快把另一根绳索砍断！”就在朗珀特呼喊之际，赫林已经拔出军刀，果断地砍向另一根绳索。大概是由于年代久远，绳索并不坚固，在外力的迫使下很快断开。
不对，绳索是故意设计成这样的！赫林惊觉，向后跳跃。令人牙酸的机括摩擦声和狂风撞击铁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室内下了一场暴雨。屋外狂风大作，赫林不禁回忆起阿尔泰金山的夜晚，这风来得迅猛，却并非属于异兆，最多算是突然的恶劣天气。
铁门完全盖住了树屋的出口，倒为他们起到了防护作用。赫林猛然想到，幸好他们提前装订了木板，不然狂风来临，身处满是缝隙的树屋内是极为危险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告知他们呢？
风中传来一阵狂笑声，不说也知道，那来自于先走一步的路易斯。他恐怕已经躲在档案室附近的避难所里，幻想着灰林鸮队的学生惊恐的样子。
真是个怪人。赫林忙着检查了一遍装订好的墙壁，这才端起餐具，吃下一口半凉不凉的炖牛肉。
不过菜的味道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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