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也不想回头了。”
骨骼被植株内部的锯齿紧紧压缩，皮肤也被腔内带有腐蚀性的液体灼烧起了白色的小泡。
他却静静地，浑然不动地，饱含渴求地对脑海深处的另一个人说道。
“我知道你还在观望，跟他们一样准备拿花言巧语来考验我……”
脑海犹如空谷，不断回响着他自己的低语，“这种感觉我真是受够了。”
“现在是不是太早？”
一个扣着黑斗篷的臃肿鬼影背对着他。
“你没看到我都快被杀了吗？！被我的师弟……真丢人！”
他愤怒地跑到鬼影身后，用手抓住它的胳膊，让它那张空洞的骷髅头面向自己。
“一定还有其他化险为夷的办法。这还远远没到你的极限。”
与白森森的头骨截然相反，它的脖颈以下——胸腹、手脚都长得有血有肉，跟正常人并无二致。
“屁话！我当然知道还没到我的极限！”孟仙晃动着它的肩膀，以至于它那些还未发育完好的关节被晃得咯咯作响，“从小到大，我把我的造化都分给了你，所以我跟其他人相比总是慢半拍，到头来你却什么都没有帮到我，你这个寄生虫！而且我的脾气……怎么也越来越暴躁了？”
“再等两年，我脸上的肉都长出来，我就可以脱离你的身体恢复人形。随后我们再联手把今天的仇人赶尽杀绝。”
“两年？我活不过今天了，他非要杀我不可。”
“他只是要你服软。”
“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服软？”
……
时隔多年，他终于突破了凤初境，来到琴心境。
头上顶着大师兄的名号，在十五岁才越过琴心境的门槛难免会受外人的非议，但在天梁院是听不到那么多杂音的。
他急忙把喜讯告诉师父。
尽管师父只是口头表示了祝贺，但他知道老人家当然不会当着徒儿的面流下激动的眼泪。
享受着冲破桎梏以后的神清气爽，他又飞快地跳回观星楼自己的床上。
打坐入定，明晰自身，用精神意识观察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这正是跨入琴心境的好处。
“哦～”
正当他如同小鱼在经脉中悠游的时候，突然发现角落中蹲伏着一摊阴影，更仔细些还能听到类似动物大快朵颐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
他发出小小的疑惑。
“你看得见我？”
阴影微微一颤。
“居然还能说话？还在我的身体里面？！”
他恐慌不已，随之而来的心血来潮，引得周围阵阵晃动。
“不不不……不要害怕，我也是你身体里的一部分。”
阴影站立起来。
“哪一部分？”
他畏缩地后退着问道。
“泥丸。”
“泥丸？是丹田……灵气汇聚之处？”
“我正是泥丸宫中的泥丸君，你从外界吸纳的灵气都存于我处。”
“我看书中提到过一个泥丸真君，是指脑髓而已。”
“殊不知，上天有诸仙，人体也有百神。”
阴影大袖一挥，继续说道，“现在你感受到了什么？”
一股舒畅的快意从天灵流通到脏腑。他微微眯眼，问道：“这跟我刚刚到达琴心境的感觉一样，难道我又要……”
“不不不……”阴影把手重新背在身后，“现在绝不是时候。泥丸宫中存积着魂精，岂能随意拿来外用？”
“可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怪不得我有的时候觉得力不从心，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他不理解地问道。
“小孩儿，等到你阅历足够多，能善待好这份多余的力量，它们自然会回到你的手上。”
阴影扬长而去。
后来，他猛然惊醒，拂去头顶的虚汗，再跑去跟师父开方拿药。
师父将手按在他的后颈，之后摇摇头，也无法查明病因。
这也许只是噩梦一场，毕竟在之后的三年里，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自称“泥丸君”的阴影。
匪夷所思的是，这三年间，他的功力一直原地踏步。
……
清源村污浊的杀戮，继续折磨了他数个夜晚。
真相呼之欲出，他却没有勇气跟幕后黑手对簿公堂。
在他天真的潜意识里，他品尝到鲜血甜头后的表现才更不堪入目。
他泪眼迷蒙地把自己藏在被窝里，扯住胸口的衣服自问，到底是本能反应还是受人教唆。
推卸责任固然遭人不齿。但以往他自认为随和清静，从未生出任何暴虐情绪，是体内方圆哪根经脉搭错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当时混乱的场面，他听到有人拍手叫好。
那是他几乎都已忘掉的声音。
“泥丸真君，你在哪里，你听得我讲话吗？”
这是他三年前尝试过无数次的问话，所以他对结果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于是，他翻身下床，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深深喘了一口气。
然后“逆运内息”。
通常这是自废武功的手段，即便过程即刻终止，对本人体内脏器的损耗也十分巨大。
丹田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负荷，但所谓“泥丸宫”的大门仍然紧闭。
他头晕脑胀，觉得四周天旋地转。
“快停在！快停下！你不要命啦！”
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泥丸君出现了。
“你总算……”
他磕磕绊绊地跑过去。
泥丸君措手不及，罩住面孔的斗篷被他“刷”的一声扯开。
“你、你是个死人！”
他惊叫一声，仰面倒下。
“好久不见，你变得这么没礼貌了。”
泥丸君像提起裤子一样慌忙地把有碍观瞻的骷髅头重新掩盖。
“是你这个魔鬼在潜移默化地控制我？”
他睁大沾满血丝的双眼。
“魔鬼？魔鬼在说谁？我只是一个被诅咒的人。”
泥丸君夸张地抱住硬邦邦的脑袋，跪在他面前。
“这次你又要编什么借口来诓我？”
他推开对方示好的手掌。
“你要知道谁都可能会骗你，只有我不会。因为没有你的庇护，我根本活不下去。你看……这几年，不光你在成长，我也在变好了，现在只剩我的脑袋……”
泥丸君用手指敲了敲坚硬的光头。
“你不会骗我？三年前的托词呢？”
历经世道险恶的他自认比三年前成熟不少。
“那是我情非得已啊，要不然你当时就把我从你身体里甩出去了。”
假扮“泥丸君”的家伙歪了歪骷髅头。
“现在我也可以……等我恢复了，我就把你……”
“现在已经晚了。我们的关系到了关键时期，无论如何都无法分开的。”
“你这个坏东西，赶快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好人为什么不做到底呢？”
幽怨地留下这句话，它再次鬼魅地消失了。
接下来，他再如何“自残”，都不足以让鬼影重现。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询问它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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