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舰”。
这是一百年前的人类开始制造的庞大海上建筑。用二十四个巨大的漂浮阀门支撑起来,数公里长宽的钢铁平台,以缓慢的速度游曳在漆黑的海面上——这是现在这个时代,人类所能看到的唯一景色。
这也是人类唯一的归所。
接近了并不觉得,但是距离遥远一些就会发现,本土舰就像是一座岛屿一样,能给人异常的安心感,尽管知道那只是虚假的陆地,但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它当做家。
距离本土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潮湿的海风便失去了墙壁的阻挡,涌进了鼻子和嘴里。汨罗很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每次一出港都会半自动地缩回船舱里。尽管通风不是很好,年轻的船长还是喜欢待在看不见海的地方。船舱里并没有启动电力,他扳动着有些生锈了的开关,从舱壁的另一头,传来了发电机嗡嗡的细响,接着,船舱里的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还换了不少零件的船舱。
“雏渊,去检查一下货仓。”
汨罗喊道,抬起头却看见小女孩已经爬上了甲板。
“船长,我要画画了。”
夹着海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汨罗抓了抓头,独自往货仓走去。雏渊很讨厌待在货舱里,自从装过一只肿头鱼尸体之后,她都说那里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又或许是自己跟她讲过货仓的鬼故事?
蛇首女妖号的货仓的确是装过死者,那是遇难的打捞者的尸体。汨罗见到他的时候,遇难者已经被锯齿鲨咬了一个大洞,就船上的医疗设备根本不可能救得起来。你有什么遗言吗?试着这么问了,遇难者回答说,想要回家,回到地上。
于是他们把遇难者的尸体带回了本土舰。那或许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在港口的人谁都不认识那个遇难者,并且由于惧怕瘟疫的缘故没有让带着尸体的船进港。汨罗也没有满地寻找他亲属的精力,这具尸体在海上被很简单地火化了。而在火化之前,高温已经让尸体开始有了腐烂的迹象。
不管自己当时的心情如何,厌恶的东西毕竟还是厌恶的。雏渊有将近几个月没进过货仓,自己甚至动过换货仓的念头。
穿过狭窄的气密舱,汨罗踏进了货仓中。
蛇首女妖号是一艘非常小的打捞船,甚至仅仅只是比军方最小型号的探测船【百诺之眼】级稍微大了一点。就需要运载货物的打捞船而言实在是过小了,因此大型的残骸汨罗只能放弃,或者采用绑在船身上的方式拖回港口。而小型的货物,则是他们主要的目标,那些会装在货舱里。
托雏渊的福,货舱里经常会装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大陆时代的人们会使用的日用品,小玩意。雏渊热衷于收集海底废墟里闪亮亮的玻璃制品,所幸那些东西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东安大叔曾经花一万收购了他打捞上来的某个样式怪异的小瓶子,虽然大叔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那是什么,但是汨罗隐约猜到那可能是古代贵族的奢侈品,叫做香水的东西。
都过了近一百年了,那些东西还能用吗......
汨罗懒得去想。货仓里面存了一些积水,而下潜的时候,整个货仓都会被注满海水,保证船身不会因为充满空气的尾舱而失去平衡,而蛇首女妖号的货仓与其说是船身的一部分,更像是硬焊接上去的铁皮盒子,有着半开放式的结构,货仓周围开了六个孔洞来让水流入,控制平衡。从船里面是无法控制货仓封闭的。踩在跟着船舱外面的海面一起流动的水,总是有一种不安定的躁动感。但这次踏进货仓,汨罗却没有这种感觉。他踩到的是铁质的甲板。
他这才想起来,货仓因为船身大修的关系,一并给东安大叔修好了,还装上了控制阀门,能从船舱里直接控制舱门的开关。
另外,在船身的侧面,东安还装上了两个大小不亚于这个货仓的挂载舱,就连机械臂都换上了全新的,根据大叔得意洋洋的说法来看,连带着耐压外壳都给换了,现在的蛇首女妖号,能够下潜到最深300米的地方。
但是汨罗完全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对于这趟敢死队一样的行动来说,换再多的装备也是没有意义的。
军队的大型深潜舰【许德拉】级,是作战舰队里的旗舰,拥有庞大的舰身和厚重的三层耐压外壳——这样的存在,能够淡然地面对海洋中的巨人裂须鲸。然而,整个【青】舰群的许德拉舰加起来也不到百艘,仅仅汨罗看到过的一次鱼群迁徙,就目睹了成千上万的裂须鲸浮出水面换气的壮观场面。
在鱼群浪潮般的冲击之下,不管是什么样的舰艇都只有沉没的结局。
哪怕是现在盘踞在船舶墓地里只是一头牛鲸,那也不是换了耐压外壳的小小打捞船可以抗衡的东西。
汨罗打开货仓顶部的阀门,舱室的顶盖在嗡嗡的机械声中缓缓抬起。带着咸味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映入眼中的是东安大叔的货船,以及燕和雀的高速打捞船。东安没有使用大型的货轮,而是选择了一条速度最快的小船,即使是他,也不会想在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呆多久的。而燕和雀的高速打捞船,却是让雏渊目不转睛了好久的新奇东西。
那是一艘蛋形的深潜船,漆黑的外表保养的很好,从十几米外的蛇首女妖号上都能看到深潜船耐压外壳的表面映出的波浪。东安曾经提到过,这艘船的下潜深度能达到600米以上,深入过大陆时代的日本海峡,也就是距离现在的海平面500米以下的世界。
那是汨罗从来都不敢想象,只在传奇当中听闻的世界。
现在,两艘船都被东安的货船拖拽着,往雏渊发现的船舶墓地驶去。在出港之前,东安就定下了行动计划。
“对于目标周围的鱼群,用放电器驱逐。之后你们再下潜。”
大叔拍了拍甲板上排得满满的十几个巨大圆筒。汨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放电器的圆型尖端像是刺猬一样布满了针刺,尾部则是巨大的螺旋桨。东安老爹充满自信地说:“只要不计成本,这种放电器能杀死一切浅水鱼类。”
“不计成本?”
“你下水去捞回来?”
大叔反问汨罗,雀兴致满满地拍打着放电器的外壳,吹了声口哨。
“大叔,这些东西花了你不少钱吧,是不是打算把家底赔进去了?”
“这是有可能关系到人类未来的大事,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你要是关心人类未来的话,凶鱼都不会浮出水面了,省省吧老爹。”
懒散的乱发男子毫不留情地拍了拍东安的肩膀。大叔毫不在意,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这次你们看到凶鱼了吗?”
雀耸了耸肩,燕代替他回答道。
“我们‘看到了’凶鱼,不如说是看到了某种集团。”
“集团?”
“【雷王】的确就在日本海,但是我们只能靠海域的生物密度来判断。在某一个海床,我们目睹了,就像是生物的链条一样奔涌而去的鱼群。再往前,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别说是往前了,哪怕是看到的鱼群的密度,就只能用一片漆黑来形容了。”
燕模糊地说了一个数字。
“大概,十几海里之外,我们就看不清东西了。”
汨罗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是人类自大陆世纪以来最大的噩梦,被活下来,在海面上流浪的人们称之为【凶鱼】的存在。在任何的传说当中,那都是毁灭的象征,哪怕是本土舰在它们面前也不堪一击。但是说实话汨罗完全不想去了解这种东西,他转身想要离开,但是雏渊拉住了他。
“?”
“那个女人——”
女孩直视着燕。跟松松散散的雀不同,燕是个装束整齐的女性,哪怕是随时可能会被风浪打散的头发,也是细细密密地梳好着。即时在和人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戴着墨镜,尽管被过于巨大的眼镜遮挡住了脸,但是仔细看的话,燕的脸有着跟海上生活的人完全不同的,纤细的外形。
雏渊用很低很低,汨罗几乎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人,身上带着杂音。”
“杂音?”
“不是人的声音,不是鱼的声音,不是空气的声音。”
女孩眯起了眼睛:“是很杂乱的声音,我很讨厌那种杂音。”
汨罗抓了抓头发:“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啊。”
雏渊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会展示着十足的恶意。但是汨罗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对人表现出这样明确的反感态度。尽管没有实际看过燕和雀进行打捞,但是大叔在这方面是不会说谎的,这两个人应该确实是打捞能手,雏渊不喜欢的,恐怕是他们身上沾染的奇怪气息。
老手的打捞员,因为接触海洋过久,经常会带着大海的气味,形成奇怪的习惯。汨罗认识不少出海前会用骷髅祭拜的水手,也听说过比如用鱼类的内脏涂在船身上来混入鱼群的打捞人的事迹。他们大多因为这些习惯,或者是偶然而存活了下来,他们就会珍视这些可能性。
但是就短暂的接触,汨罗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习惯。
“她是导航员?”
汨罗问道,雏渊点点头,把脸扭了过去。
“但是,不是海豚。”
女孩低声说道。汨罗还是第一次听说,除了“海豚之子”之外的导航员。他不禁往燕那里看了一眼,对方正在看这里。
他吓了一跳,燕却笑了,她向这里走来。
这个女人的头发札成了一束马尾,这是很常见的发型,但是汨罗看来,她的头发似乎飘散在空气中,有种奇妙的不确定感。
“汨罗,是吗?”
燕的身高和汨罗差不多,但是汨罗却需要用一种奇怪的仰视感去看她。
“我从老爹那里听说了你,很有才能的年轻的打捞人。”
“不不,大叔他...说出来的话,一般他自己都不会信的。”
都是东安的熟人,汨罗苦笑着回答道。
“你们也经常卷进大叔的胡来行动里吧。”
“老爹的话,他自然有他的考虑。”
考虑自己的利益么,这么说的话也没有错。汨罗不置可否,燕的目光就像是细细的触须一般,扫过了他的脸。那并不是像蒲宁那样冰冷的解剖刀一般的视线,但是汨罗并不喜欢自己被盯着看。
“既然老爹这么觉得,那我相信你不会背离他的期望。”
“我可不是你们那样的精英啊,说真的,我对这次的行动一点兴趣也没有,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跑路了。”
汨罗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是大叔的决定,要是到时候拖了你们后腿,可别怨我们啊。”
“我们的任务跟你们不一样,汨罗船长。”
燕笑了笑,说出了让汨罗愕然的话。
“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们就要分开行动了。”
她很郑重地对初次见面的汨罗说道。
“下次见面,希望我们能好好合作。”
“等,等等,也就是说,我们要单独下去挖那个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圆筒?”
汨罗觉得自己脸都发白了,燕点了点头,说道。
“既然老爹这么决定了,你们一定能办到。”
怎么可能办得到!
汨罗抓了抓头发,想要去找东安理论,但是燕却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让他停了下来。
“我们没法帮助你们,因为我们的任务是搜寻周围二十三海里的海底范围内,所有相关于【鲛】的信息。汨罗船长,你们打捞完毕【样本】后请立刻回程。”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
汨罗问道,燕点了点头。
“我们,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
午后的天空残留着太阳蒸晒过的温度,但是被灰色云层遮盖住的视野却让汨罗有种发冷的感觉。
“一般来说,这种天气下水的船,都会多多少少出点事故。”
雏渊这么断言,被汨罗往头上狠狠敲了一记。
“这是FLAG哦,这是征兆哦,这是上天在提醒你——这种东西,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反正我是不信的。”
年轻的船长叉着手靠在舱门上。坐在船身上的雏渊摸着被敲过的头,很不服气地鼓起了脸颊。
“不管外面风雨多大,我们的工作范围是海底,海面上的天气是影响不到我们的。”
“真的不信吗?”
“不信。”
雏渊瞥了一眼汨罗手上紧紧捏着的十字架,哼了一声。
女孩的笔记本上又添了一幅画,那是从远处看本土舰的模样。这次,雏渊罕见的没有用写实的方法画画,而是用非常夸张的线条画出了本土舰的轮廓,然后填上了房屋。
看起来,那还真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家。
“家这种东西,还真是要从远处,外面看才能感受到它的好处啊。”
大叔感叹道。尽管同样是一夜没睡,但是和精神随时紧绷着在硬撑的汨罗不同,东安吹着口哨的悠闲态度并不像是装出来的。导航员莫利亚倒是戴着眼罩,趴在船舱里的桌子上睡到口水都流了出来,东安只能和另外两个水手把货舱里的放电器推到了船头,直到现在才有休息的空暇。魁梧的中年人把巨大的毛巾搭在肩膀上,蹲下来拿过了雏渊的笔记本,笑眯眯地翻看着。
女孩动作很快,立刻跳了起来从他手上抢回了本子。
汨罗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燕和他说的话。
“大叔,这个行动到底是闹哪样?就我们四个人进行搜索,人手也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吧,保密工作也不带这么做的吧?”
东安耸了耸肩。中年人满不在乎地说道。
“看来燕也跟你说了。小子啊,一般的深潜船充满电力能走多少海里?”
汨罗迅速地估算了一下:“不考虑回程的话,两百多海里。”
“哪怕是燕他们的船比一般的船快很多,也没法在几天内搜索完周边二十多海里,复杂的跟迷宫一样的海底地形,更别提燃料电力,鱼群和天气的威胁了。我们很清楚这点,蒲宁他当然也清楚,要燕他们一艘船搜索这片地区是不现实的。”
东安的目光看向了拖拽着的黑色深潜船,在阴天毫无温度的阳光照射下,那光滑的外壳反射出了冷冷的光。
“他们是个保险。”
“保险?”
“因为这见了鬼一样的海底地形,放电器没法保证彻底消灭这一片地区的鱼群。下去打捞的你们,如果遭遇了鱼群,那么就由他们来负责引开和混淆鱼群的注意力。如果你们出了‘意外’,他们会继续负责把【样本】打捞回来——或许还能连带你们的尸体。”
雏渊的身体猛地缩了一下。汨罗苦笑着抓了抓头发。
本来就该想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蒲宁的眼光很精准,从日本海回来,有着王牌般深潜能力的燕和雀,正是执行补漏和保险的最佳人选。虽然能够想到,但是汨罗还是有一种背后被人砍了一刀的别扭感觉。
他问东安:“大叔,我们都算是你手下的人了,燕他们更能算是你的王牌了,你就这么看着蒲宁把我们当枪使?我们也值不了那个价吧。”
东安笑了一下,笑容也罕见地充满了无奈。
“蒲宁决定的事情,我是没有办法反对他的,只后悔当时贪那点钱,把情报卖给他而已了。”
“大叔,你会贪那点钱,我现在就从船上跳下去。”
汨罗没好气地反驳道。
东安发出了洪亮的笑声,正在画画的雏渊吓了一跳,用怨恨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年轻的船长放弃了询问东安大叔真正想法的努力,他抱怨道:
“像你这种把手下派到日本海去的冷血动物,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但是这次,大叔却毫不犹豫地反驳了。
“不,想要去日本海的是他们,我当初可是极力反对的,把手下派到那种地方去,简直跟送死没两样,我还不至于脑残成那样。”
难以置信的汨罗刚想说话,甲板的铁皮发出了闷响。跨上甲板的一个水手对着大叔喊道:
“完成了!只要调整好方向和放射时间,随时可以使用。”
东安老爹拍了拍手站了起来,把汨罗的疑问拍回了肚子里。他扭动着脖子,发出了咔擦的声响。
“好久没有干过活了,骨头都僵硬了。小子们,不想看看老爹我的技术么?”
东安的小型货船也是改装货,船体早已面目全非,整个船身的前半部分就像是一个尚未完工的工地,由杂乱的脚手架,机械臂和钢管组成了货船的工作区,而后半部分则是货仓。十个放电器被架在了货船边缘的脚手架上,整个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伸出了全身刺的河豚。
前方,海平面与天空的模糊交错的地方,有着实质性的黑色杂点。那里就是雏渊发现的船舶墓地了。
“噢噢,这里倒的确是纽安良要塞的范围了呢。”
东安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遍地平线,眯起了眼睛说道。他把望远镜塞给汨罗。在模模糊糊的海天分界线上,有着数个突起的奇怪黑点。
“那是?”
“纽安良的浮动灯塔。”
“灯塔?”
汨罗吃了一惊。纽安良要塞的建成时间是旧大陆时代的末期,距离现在有近一百年的时间。如果那些东西真的是灯塔,那么至少也在海上存在一百年了。能在这样的海上存在一百年的东西,真的有吗?
“那些灯塔在设计的时候跟一般的灯塔不一样。他们就像是浮游在海面上的不倒翁,并没有与海底的礁石相连。”
“就算是漂浮的东西,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的话,也没法作为灯塔吧?”
“那些灯塔,是被纽安良用磁力牵引‘束缚’在附近的海面上,灯塔与灯塔之间也是由磁力控制距离,根据记载,这里应该有两百座以上的灯塔,形成半圆散布在孟加拉湾最狭窄的部分。没有月光的晚上,这些灯塔可以作为要塞驻军观察水面情况的指示物。之后么...”
东安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突然问汨罗:“小子,你知道纽安良要塞是怎么沉没的吗?”
汨罗当然知道纽安良要塞这个旧大陆历史上,人类最后的壮举。那是大陆开始下沉,凶鱼开始上浮的时候,人类所进行的前所未有的工程系列之一——用堤坝将所有的入海口全部封死。
鱼群再怎么强大,也无法从陆地上对人类发起攻击。
大陆开始崩落之后,人类的地理学家开始计算出大陆可能沉入海中的部分,以及沉入海中的原因。然而随后出现的凶鱼打乱了人类所有的步调,在凶鱼的伴随下,鱼群毁灭了除了大陆以外所有的岛屿上的生命。人类不得不把目光转向突然出现的敌人。
进攻是不可能的。人类所拥有的武器,并不能保证在消灭敌人的时候,不让自己也随之毁灭,而如果不使用能毁灭自己的武器,人类对凶鱼也是束手无策。在短暂的手足无措之后,人类开始了防御战。
最先出现的,便是假想大地会完全崩落的对策。
汨罗并不是很明白细节,但是他也知道纽安良要塞是大陆崩落防御对策的第一个产物,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工程的起步——但那是关于它的毁灭,汨罗至少听说过五六种说法。
被崩溃的孟加拉湾土地拉入海中、由于自身结构的不稳被海水冲垮、重量过大导致自沉——汨罗甚至听说是人类自己把要塞凿沉的。
但是大叔这么说。
“纽安良是被凶鱼摧毁的,凶鱼的冲击撕裂了要塞的外壁,现在的要塞已经变成两截沉在海底了。”
东安的鼻子皱了起来,那张剽悍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神情。
“在这次正面冲突上,人类还是败了。”
旧大陆时代的人类有着庞大的资源,强大的科学技术,但是这些仍然无法阻挡凶鱼。
汨罗并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但也目睹过无数的水下墓地。那个时代的人类与鱼群的战争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就像伤痕一样遍布着大海。纽安良只不过是一个大的过分的墓地而已。
“那些灯塔还是存在这里,没有因为海浪和风而飘开,说明纽安良仍然在持续工作。”
汨罗呆住了。
“那,已经快一百年了啊,难道——”
“虽然不太清楚原理,但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类使用着跟我们完全不同的能源,据说有着能使用几十年不用充能的电池,这类的东西啊。”
东安很含糊地回答。汨罗也学到过关于这种能源的知识,母亲称之为核能。虽然他不太懂这些,但是母亲说起这个的时候,那无神的眼睛里罕见的亮光,让他记住了这个生僻的词汇。
“那种电池,到现在,还在沉没的纽安良要塞中运转着——小子,如果把那个东西打捞出来,能换的钱足够你们活一辈子的了。”
大叔的手拍在了汨罗的肩上,他赶忙回避。
“怎么可能!大叔,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那种简直是往地狱里跑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去干!”
东安哈哈一笑:“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你这小子没胆量已经是厂里都知道的事情了。”
汨罗撇了撇嘴。
“不知道到底是像谁啊。你的父母,阿夙和英莉卡他们,都是胆量十足的家伙,为什么会生了你这个胆小的儿子呢......”
东安喃喃道,像是故意漏给汨罗听见。年轻的船长耸了耸肩,没有答话。
母亲和父亲。
汨罗的记忆仅止于几个淡淡的模糊的记忆,就像是被撕碎的胶片播放出来的残缺的纪录。周围认识父母的人似乎都对他们有着很高的评价,甚至连那个蒲宁都熟知自己的父母。英才,希望,精英,核心,诸如此类的形容词被施加在自己淡薄的记忆上,父母应该是备受尊敬的人。但是,无论是怎么样的形容词,都无法改变模糊的记忆里父母的形象。
他们一直在争吵。
身材不高的父亲总是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语速很快的母亲在不断地说着什么,偶尔沉默不语的父亲会说句话,但是伴随而来的却是母亲提高了音量的数落。这似乎是单方面的斥责,汨罗很不喜欢目睹这样的情景,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这样的情况经常会出现。
汨罗不想回想起这样的事情,他从甲板上站了起来,打算回蛇首女妖号的船舱。正在画画的雏渊突然说道。
“船长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工程师吧。”
汨罗很含糊地回答了一下,但是觉得应付雏渊的自己实在有些不像话,于是想了想,又添了句。
“我对爸妈的印象,不知为何也很淡了。以前或许会记得很清楚,但是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些边边角角的事情。”
雏渊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汨罗。
货船发出了吱嘎的液压声,从甲板上的众人眼前,脚手架们展开成了章鱼一般的姿态。
“海面上先发射一轮,六发,能覆盖到周围大概三四海里的‘浅水’范围。”
东安在甲板上打开了控制盘,活动着手指说道。大叔的手指带着沉重的老茧,但是却能灵活地扳动着控制盘上的摇杆。他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大叔,甲板上的放电器不止六发。”
“当然。剩下的那些,是需要你们携带的。”
“咦——携带?”
没有人理会汨罗的疑问,船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那一片矗立着铁块残骸,如何无数林立的墓碑般的浅水区,就在海平面的尽头。东安停下了船。
雏渊和汨罗已经尽可能地把水下错综复杂的地形跟东安说了一遍,大叔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莫利亚,看出什么来了吗?”
不知何时,褐色皮肤的导航员已经到了甲板上。她坐在甲板边上,**的双脚浸在水里。
汨罗不禁为莫利亚随便的举动感到头皮发麻。尽管知道船周围不会有什么肉食性的鱼类,但是把脚浸在水里这种行为,哪怕打死他都不可能会去做的。
大概是看到他脸上僵硬的表情,雏渊踢了他一脚。
“半径,1公里内。”
莫利亚转过脸,用没睡醒一样的声音对大叔说道。
“10米级12匹,7米级30匹以上,5米以及以下级200匹以上。”
东安扬了扬眉毛。
“比想象中的少很多啊,小子,你们走运咯。这个数量的5米级,说不定一轮投射就能清理掉了。”
“她说的,是什么?”
汨罗看着轻轻松松跳上甲板,向着船舱里走去的莫利亚。大叔笑了。
“当然,是我们下面的鱼群数量啊,小子。”
汨罗并未遇到过很多导航员,雏渊是他接触最多的。这个银发的女孩能通过声音判断出周围的地形,物品乃至生物,这是名为【海豚之子】的一族的特异能力。
但是即使是雏渊,也无法只是接触水面,就【听】出水下一百多米深的地方到底潜藏着多少鱼群。这种事情,莫利亚像是开玩笑一样随便就做到了。可以的话,汨罗真想大声喊一句【别开玩笑了】,但是东安大叔从来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他拽着瞪大眼睛的雏渊下了蛇首女妖号。
东安的放电器已经开始投射了,没猜错的话,不多一会海面上就会浮起各种鱼类狰狞的尸体。汨罗可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
——我可是会好几天都吃不下饭的。
很有自知之明的船长拖着导航员回到了打捞船里。由于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货船的拖拽索断了开来,汨罗启动了打捞船的主引擎。无比熟悉的嗡嗡声和震动感又回到了船舱不大的空间里。
“要准备下潜了哦,雏渊。”
转过头,他发现女孩正看着他,一副想说什么的表情。
“怎么了?”
“我,我再过,几年的话,应该,绝对也能到那种程度的。”
似乎在考虑着该说什么话,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汨罗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女孩的脸皱了起来,她用力踢了一下船长的脚。
午后过两点,货船上传来了讯号,水下的鱼群已经被清理了大部分,是时候下潜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导航员的准确性怎么样,但是大叔既然这么说了,应该不可能会开他自己的玩笑吧。”
汨罗抓了抓头,开始给蛇首女妖号的货仓和蓄水舱注水。
从海面上看不出来,但是进入到水下,打开那苍白的探照灯光,就能发现水下墓地已经延伸到了自己的脚下。灯只是开了瞬间,汨罗关掉了电源。在变得异常浑浊的海水中,透过杂质的探照灯光显得异常的刺眼,他害怕会吸引到还没有死去的大型鱼类。
“这里水中的杂质实在太多...我的感觉被遮盖了很多..或许无法准确感知,船长。”
“没关系,我们慢慢下潜。”
掌舵的仍然是雏渊,他可以放心交给女孩,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由于鱼群被放电器惊扰炸窝的关系,海水的能见度变得异常低下,雏渊控制着打捞船下潜了一段距离,汨罗才发现他们正在沿着一座竖起的巨大残骸往下移动,那残骸巨大的如同一堵墙,堵在蚊子般大小的蛇首女妖号的前面。
汨罗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艘中间被撞开了一个洞的许德拉舰。许德拉的舰身就像是两块梭子形的铁块拼合在一起,被层层铁甲包裹的船舱极难破开,在打捞的时候,这种残骸就像是能看不能吃的美味佳肴,汨罗对这个东西实在是怨念深重,印象深刻。
由于距离实在靠的太近,汨罗都能清楚地看到船身上缠上了海草的接合缝隙。他对雏渊说道。
“这个距离太危险了吧,鱼群到处乱冲的话,残骸可能会倾倒下来。”
“不,只有这个距离,不会被外面乱冲的鱼群撞到。”
雏渊镇定地握着船舵,蛇首女妖号小小的船身几乎以紧贴着残骸的距离下潜。汨罗刚想说什么,眼前的舷窗外,浑浊的海水突然一阵抖动,一个巨大的头部冲撞了过来。
“船长——”
——!!
那是一个扭曲了的鱼头,破碎了的鳞片中流出的血染的周围都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撞碎了头部,失去了视力的鱼因为疼痛而慌不择路地横冲直撞,就连眼前有这么大的残骸也没有看见。鱼的速度快的惊人,挤开浑浊的水到面前,仅仅只是一瞬间,那狰狞扭曲的骨骼便映在了舷窗上。受伤的鱼张开了大嘴,带着锋利倒刺的牙齿混杂着鲜血,横在了他们面前。
下一刻,大鱼猛地撞在了许德拉的残骸上。一根细长的钢缆直接刺穿了大鱼的身体,涌出的血把原本就已经混浊无比的海水变成犹如地狱的汤锅。脸色煞白的雏渊加快了速度,把打捞船往深处下潜。
“危险!”
一直在看着舷窗外的汨罗喊道。虽然被钢缆直接插穿了身体,但是那条大鱼却仍然未死,抽搐着挣扎着想要挣脱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东西。而已经沉没在这里不知道多久的深潜舰的船身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撼动着,汨罗有一种它随时可能会崩塌的感觉。
“没问题,没问题的。”
雏渊紧紧抿着嘴唇,细小的手指扳动着船舵。蓄水舱的进水口开到了最大,汨罗已经打开了货仓的阀门,但是蛇首女妖号的下潜速度似乎无法逃脱即将崩落的许德拉残骸。汨罗的大脑里闪过了恐惧的火花,他一把抓住了雏渊的手。
“停止下潜!我们会被压住的!从许德拉的残骸中间穿过去!”
女孩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说什么。蛇首女妖号开始转向,雏渊瞪大了眼睛,把船往许德拉残骸那空洞中撞去。
与此同时,眼前的墙壁倒塌了。崩裂的钢缆和铁片就像下雨一般向他们的视野中涌来。迎面而来的便是大鱼不断抽搐的身体,女孩发出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鱼的尸体擦过了打捞船,带着雪崩的废铁碎片坠向身后的黑暗。
——哪个神都好,保佑我们!
不由自主地,汨罗发出了祈祷,紧紧握着十字架的手指已经发白了,但是残骸化为的绝壁还是毫无感情地压向他们。
奔涌而来的海水撞在舷窗上,铆钉紧紧固定住的铁窗发出了让人心惊胆战的吱嘎声。雏渊发出了细微的呜咽,把船头对准了黑色的空洞。
下一刻,废铁的雨点淹没了小小的打捞船。
汨罗只觉得船身就像是被重锤狠狠地震荡了一下,站立不稳的他滚到了舱壁上,眼镜飞了出去。眼前一片模糊的汨罗本能地喊道。
“雏渊!”
“船身没有降速,是碎片撞到了。我们穿过去了。”
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脱力的放松感。汨罗从舱壁上爬了起来,但是另一波冲击再次让他倒了下去。从舱壁上传来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吱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拖拽船身。
“我们撞到什么了!”
雏渊脸色惨白地闭上眼睛,但是随即又睁开了。
“我们的悬挂掉了,被残骸勾掉了外面绑着的放电器。”
“放电器——”
“还剩下两只,绑在顶部舱盖上的放电器没有掉落,其他的全部被刮走了。”
这并不算损失,船长松了口气。
汨罗摸到了自己的眼镜,胡乱抹了一下身上,没有发现受伤的地方。雏渊弯曲着右臂,似乎是在冲撞中碰伤了。
“雏渊,怎么了?”
女孩没有回答。汨罗走到她身边,却发现她怔怔地看着舷窗外,连自己的右臂在流血都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雏渊——”
年轻的船长扶了扶下滑的眼镜,也看到了窗外的情景。
硬要形容的话,这里已经成为了蜂巢。
雏渊发现的水下墓地已经成为了庞大的蜂巢,无数的鱼如蜂群般在浑浊的海水中挣动着,从废墟的丛林里冲出,与早已化为墓地的残骸撞击,或者与别的鱼撞在一起——放电器已经让这一片海水的鱼群失去了理智,无数的鱼,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尸体都被卷进了那团不断播散鲜血的绞肉中,相互撕咬,直到自己也化为不能动弹的血肉。
汨罗还是第一次看到放电器的震荡下,鱼群混乱的情景。
就在刚才,那条陷入疯狂的大鱼挣脱了那个漩涡,撞翻了许德拉的残骸,但是此刻无数的残骸正在被鱼群搅动着。
“雏渊,雏渊——”
回过神来的汨罗摇晃了一下愣愣地看着窗外的女孩,然而让他心脏差点停跳的是,雏渊倒了下去。女孩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汨罗的触碰弄断了线,雏渊踉跄了一下,被他抓住了。
“你——”
雏渊的眼睛恢复了光彩。她挣开了汨罗的手,坐倒在了地上,两只手紧紧捂住头部。
“怎么了?!”
“......”
女孩的嘴尽力地蠕动着,汨罗不得不凑上前去,但是她的声音仍然无法听清。
失去导航的蛇首女妖号正在靠近前方混乱的鱼群形成的漩涡,汨罗咬咬牙,先放下了似乎无法动弹的雏渊,转过了舵把。打捞船避过了眼前血与毁灭的狂欢,停靠在了不远处一艘突击舰的残骸背后。
船长关掉了发动机,转过身去的时候,雏渊已经能从地上爬起来了。她倚靠着舱壁,正在摸索着靠近固定在舱室角落里的医疗箱。
汨罗从箱子里翻出了纱布和止血的喷雾。雏渊手臂上的伤口看上去并不深,但是流出来的血却已经沾满了整条手臂。她抢过了喷雾罐子,但是却把它掉在了地上。想要去捡起它的雏渊,刚从舱壁上站起来,就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女孩紧紧咬着嘴唇,用倔强的眼睛看着向她伸出手来的汨罗。
虽然不是很明白雏渊为什么突然无法行动了,但是汨罗清楚,现在并不是给女孩耍脾气的时候。因为担心伤口的深度,他略显用力地抓住了雏渊的手臂,在她吃痛皱起脸的时候,抹掉了伤口附近的血迹。伤痕并不很深,但是女孩上臂上的皮被刮破了很大一块,血就像是从她稚嫩的皮肤里渗透一样地涌了出来。汨罗不顾开始挣扎的女孩,用毛巾沾着清水抹掉了那层血迹,接着喷上了止血喷雾。
汨罗松开手,才发现自己实在握得太用力了,雏渊白暂的上臂出现了一圈淡淡的淤血。
面对女孩恼怒的目光,船长尴尬地别过了头。
雏渊的手似乎能动了,她没有犹豫地打了汨罗一拳,但是打在肩上的拳头软弱无力。接着,她抢过了汨罗手上的纱布和止血贴,用受惊了的犬科动物自卫的时候那种凶恶的眼神看着他。
汨罗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好久没有给雏渊处理过伤口了。
作为打捞人,雏渊奇迹般地很少受伤,大部分是因为出海的时候,汨罗总是绷紧了神经的关系,女孩那近乎预知一般的海豚之子的能力也是原因之一。即使有难免的小小磕碰,雏渊也会坚持自己处理。印象里,上次这样接触她的身体,还是在他们相遇的那次灾难中。
汨罗不是很想回忆起那段噩梦。他抓了抓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身体怎么了?”
雏渊用仍然不是很灵活的手指给伤口贴上了止血贴。汨罗盯着她,女孩这才开口了。
“震荡.......放电器....”
她蠕动着嘴唇,发出的声音细不可闻。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部。
“声音......破坏,我......身体....控制...”
尽管断断续续,汨罗还是听出了雏渊想说的话。放电器对鱼群产生的强烈影响波及到了雏渊,她现在甚至连手脚都没法自己控制。
——是声音的关系吗......
雏渊能够听到并且分辨人听不到的声音,这次放电器或许连带着破坏了她的【耳朵】。
汨罗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去看雏渊的耳朵。女孩看出了他的想法,拍开了汨罗的手。
“暂时的......恢复了。”
舷窗外面,沸腾的粥一般的海水逐渐平静下来了。汨罗抓起了身体不受控制的雏渊的手臂,把她扶到了控制机械臂的座位上。尽管非常担心雏渊的状况,但是现在并不是关注病人的时间,打捞船的周围满是鱼群,尽管失去了作为捕食者的阴险和冷静,但是仍然极度危险。
但是,失去了雏渊的导航,汨罗根本不可能把船开出去。
船长只能静静等待导航员的恢复。
——放电器......大叔,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啊...
如果不是东安大叔百密一疏,忽略了放电器对雏渊也会造成巨大影响,那么就是他有意而为。但是汨罗想不明白大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未必避免刺激到鱼群,汨罗已经关掉了船舱里所有的供电。从舷窗外面照进来的暗淡的光亮,把观察舱里女孩的脸照得异常苍白。他想起了自己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刻,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在浸满了海水的房间里,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那死灰一般的目光,潮湿冰冷的空气里充斥着警报和酵素的气味,蒸汽般的迷雾遮住了汨罗的眼睛,他挥着手驱散了迷雾,踩着海水走到近处,看到了女孩形同死去的面孔。
——我,还是没能从那时候的噩梦里逃脱么......
汨罗睁大了眼睛,雏渊的目光显然没有对着他,而是在看着外面的鱼群。汨罗有一种奇怪的,雏渊随时可能脱离这个舱室,融入外面的海洋的感觉。
就像他噩梦里的那样。
女孩发现了他的目光,但是她抿紧了嘴唇,没有让自己的表情露出来。
从舷窗的边缘,划过了一丝亮光,夺去了汨罗的注意力。这个带着强烈光亮的小点,以非常快的速度穿过了被鱼群搅浑的海水,直直地撞进了开始平静下来的鱼群的中心。
——那是!
随后,爆炸般的闪光遍布了那片墓地,那个小点释放出了足以把海底变成陆地的光亮,如同辐射般极速扩散的光触及了停在突击舰残骸背后的蛇首女妖号。汨罗发现,应该已经停掉了供电的仪表盘,突然亮了起来。
——这是放电器吗?!
汨罗心里凉了半截,他向女孩看去,但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的雏渊都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
窗外又陆续亮起了两三个光点,远近不同,但是被放电器的强光照到,犹如白昼般的水中墓地,让汨罗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地狱的惨景。
刚才稍稍平静下来的鱼群,被陆续而来的放电器激起了第二波的混乱。这次,数条身形巨大的鱼开始撕咬在一起,汨罗认识其中的一条,那是一种庞大无比的邓氏鱼,拥有极硬的头骨和惊人的咬合力,体积和力量甚至能与巨噬鲨媲美的海中猎手,但是在这场混乱的宴席中,它也只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被数条体型更大的鲸类撕成了几块,那巨大的头部被更多的小鱼所淹没。
然而,也出现了意外的变数。鱼群开始崩散,从混乱的漩涡中挣扎着逃出来的鱼似乎都在畏惧着背后的混乱,用尽全力地游离这片墓地。慌不择路的大鱼们丝毫不顾面前有着什么阻挡,那些沉没在此地已久的船舰废墟也无法承受他们的撞击。汨罗感觉到,整个水下墓地似乎开始崩解了。
——糟糕......
现在并不是能安稳地停在这里等待雏渊恢复【听觉】的时候了。汨罗开始拼命思考从这片墓地里逃出生天的办法——然而,脑子里虽然记下了这片水下墓地的大致地形,要靠毫无导航能力的自己纯粹拼运气在这种鱼群的浪潮中逃出去的话,汨罗觉得自己还不如直接撞死算了。
光点还在持续增加,释放放电器的人似乎经过了严密的计算,放电器的影响范围几乎完美地覆盖了整个水下墓地,那些逃出了废墟森林中央地带的鱼群,还是被放电器的光点捕捉到,抽搐着撞上周围的残骸,甚至有些鱼类的眼睛直接爆炸了开来。他知道这是东安大叔的手段。没有实际下过水,只是凭借他们的描述就能把地形把握得如此详细,汨罗直觉那是莫利亚的功劳。但是,随着放电器的不断投入,水下墓地的崩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大叔,你是想把我们埋在里面吗?!
不解和怨气积累在肚子里,但是现在却没有发泄的时间。顾不得被鱼群发现了,汨罗再次开启了蛇首女妖号的主引擎——无论如何,被埋在废墟里面耗尽氧气而死,是最糟糕的死亡方式。他选择的地方是不远处一艘大型货船的背面。从货船肚腹的破洞能直接看到水面,如果残骸撑不住了,他们可以孤注一掷,从这里穿过到处乱窜的鱼群,上浮回到海面上。
那也差不多是整个废墟丛林最薄的地带。
汨罗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旧大陆时代冒险电影,这种时候,也差不多该是主角临危不惧,拯救世界的时刻了吧?
——我现在倒是怕得要死,指望别人来拯救我啊!
船长咬紧了牙齿,克制着颤抖的手,把船开到了那艘货船的背面。
视野的边缘,又是有数个光点亮起。但是在其中,汨罗感觉到了异样。
——这是...什么?
在闪光的背景下,汨罗能看到,尽管处于混乱之中,鱼群却始终没有波及到一个地方,似乎它们本能地拒绝接近那里——那是靠近废墟森林底部的地方,在那里的鱼只有几条,而且体型都很巨大,在这里观察看不清楚,但是至少能有十米以上的长度。并且,相比于周围鱼群的炸窝,那几条鱼显得异常安静,就像是静静等候猎物的猎人,或者说像是守卫一般,外面鱼群的混乱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到它们。
——那里有什么存在吗?
汨罗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就在他们来到货船的背面的时候,舷窗之外,不远处的几艘小型深潜舰的残骸化为了铁块的射流,被大鱼撞开了。
——糟糕,这个距离的话!
船长拼命地扳动船舵,想要尽快躲到货船的背后去,但是残骸的速度比他们更快。搅动着海水,背着远处放电器那仍未断绝的闪光,沾满了猩红血迹的深潜舰外壳紧紧贴着观察舱的玻璃钢舷窗滑了过去,汨罗能够清晰地看见已经被水藻爬满,破损不堪的外壳上依稀可见的舰队番号。
下一个瞬间,残骸所搅起的水流猛烈地冲撞着小小的打捞船。汨罗只觉得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锤了一下,震荡让他险些从操作椅上摔了下去。蛇首女妖号也失去了控制,被那股水流冲到了一边。
汨罗只能眼看着货船的残骸极速靠近,那狰狞的裂口仿佛是地狱的入口。
已经无法控制船身了,在那个瞬间,汨罗能做的事情只有紧紧抓住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雏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至少——
眨眼的时间,蛇首女妖号撞上了沉没货船的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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