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舰【华罗罚】三分之一的”有泥土的地面”属于舰队政府,剩下来的三分之二则是海上拾荒者们的港湾和家园。总体呈现三角形的巨大舰身上,密密麻麻地停泊着大小不一的打捞船和深潜舰,那种规模的大小,只能用移动岛屿来形容了。而华罗罚只是本土舰队群【青】三十余艘本土舰中的一艘中型舰而已。
而分散在广袤漆黑的海洋上,四处迁徙游荡的舰队群,汨罗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即使已经踩在了坚固的钢铁甲板上,汨罗还是有些脚软。
蛇首女妖号被悬吊在了庞大的修理厂内,从墙壁两侧伸出的机械臂牢牢地扣住了这艘小船。从外面看,蛇首女妖号的船身有些变形了,从中间凹陷进去的船壳已经出现了些细小的裂缝,高强度材料做成的舷窗也有些开裂,伸出船身的机械臂更是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你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啊。”
东安老爹搓着手,笑嘻嘻地拍了拍汨罗的肩膀。年轻的打捞员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也差点觉得,我们回不来了。”
汨罗把自己在水下的遭遇说了一遍,当说到自己遇到牛鲸,以及从指挥舰的残骸里看到那个诡异的圆筒时,东安眯起了眼睛,没有回应。
东安老爹是个满面红光的肌肉型男子,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脑子。【华罗罚】舰上最大的私人修船厂就是他的,所有的修船匠和打捞者都叫他一声“东安老爹”。可以说本土舰上几乎全部的拾荒者和深潜者的事业和生命都寄托在他身上,如果是个没脑子的大叔的话,这间修船厂早就垮了。
这个大叔是个极度精明的老板,也是汨罗遇到的最厉害的商人。在他的船厂里,你能买到【青】上几乎所有的零部件,有些东西甚至在其他的本土舰上都是看不到的。汨罗甚至见过有其他本土舰的人到老爹的厂里买深潜船的。
“气密室,高压舱,外层舱壳多处破损,船身已经变形了,漏水的地方也有很多。该换的部件只能换,这船得好好修修了。”
东安貌似毫不在意地说道,汨罗的表情就象是被压垮了一样。这些都是致命伤,如果不修好的话,汨罗和雏渊就不会再有下水打捞的机会了。但是这样一次大修,汨罗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不够。
“大概,合计一下算便宜点,十万吧。”
大叔冷冷的目光转了过来,汨罗抓了抓头发。
“能先欠下来幺,老爹,你看——”
他叹了口气。这次实在是飞来横祸。会碰上一般不会在这种充满残骸的水域行动的牛鲸,说实话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了。在老爹的人把船捞起来的时候,船舱里已经开始浸水,再晚一步恐怕就沉了。
牛鲸一般在空阔的浅水区活动,那里有他们需要的丰富食物,天敌也比较稀少。而残骸林立的区域则是被甲壳类和行动迟缓的生物所占据着。在那种地方遭遇一头牛鲸,可以说是汨罗的“幸运”了。
“抱歉啊汨罗,我们虽然已经很熟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是不能欠账的。”
东安老爹笑眯眯地拍了拍汨罗的肩膀,但是这个时候年轻人的头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了。在东安老爹的厂里,欠账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被放逐,无法再回到【华罗罚】,而距离这里最近的本土舰都有几百海里之远,一旦被本土舰放逐,就是意味着葬身鱼腹。
东安从来不会食言。
他眯着眼睛看着汨罗,似乎在催促他做出反应。汨罗的脑子拼命转动着,唯一的可能只剩下把自己的店铺卖掉了。但是卖掉店铺的自己就不再在【华罗罚】上拥有土地,拿什么来养活雏渊?
汨罗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雏渊,他所拥有的“最大的财产”
“不过,小子你没必要担心。我早就预料到你这股穷酸样,是拿不出钱来的。钱可以先欠着,别露出那么绝望的脸。”
年轻的船长松了口气。大叔哈哈一笑,把视野转到了正吊在半空的蛇首女妖号上。被撕裂的金属外壳正在缓缓地剥离船身,露出了里面的隔舱和闸门。东安突然说道。
“小子,看着,那是第一次正面战争时候的深潜船。”
“?”
“第一次正面战争的时候,我们的船还是这个构造的。用薄薄的外壳和抽成真空的耐压隔舱做成的船身,你这个,可以说得上是老古董了哦。”
汨罗记得,第一次正面战争实在距今一百多年的时候,人类第一次直面鱼群的冲击。如果说这艘船是在那个时候建造的,恐怕转卖给自己的家伙是大大地说了谎。东安老爹继续说道:“而且,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艘船并不是独立的船。”
“并不是独立的船?”
“这是一个【救生舱】。”
大叔皱起眉头说道,汨罗愕然地看着他。
从旁边传来了啪啪的脚步声。雏渊擦着银白色的长发,出现在了船厂的甲板上。刚上岸,雏渊就要求处理自己湿透的衣服和头发,另外把那本笔记本抢救了出去。换上了一身东安修船厂工作服的雏渊看到了汨罗之后,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走来。
大叔眯着眼睛笑道。
“小雏穿我们厂的衣服很合适嘛,要不要干脆留下来当个技工,一个月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的——”
“你做梦吧。”
汨罗有气无力地反驳。走近了之后,雏渊拿下了毛巾,那仿佛用白银镀过的长发难得地洒落在衣服上。他就象是看到很新鲜的东西一样盯着小女孩看。
“怎么了?”
“把你卖给东安老爹的话,大概能卖多少钱呢?”
雏渊皱起眉头,狠狠地一拳打在了汨罗腰间。
“要修好蛇首女妖号,我们得花十万。我算了一下,把我们的店铺卖掉差不多就够了。”
汨罗苦涩地咬着吸管。他正坐在本土舰上的商店街,也就是自己家附近的大排档外面。这里距离码头也不是很远,从建筑物的缝隙中能看到,遥远的海平线上,赤红的太阳正缓缓浸没到漆黑的水面中的景象。汨罗转开视线,看向正在奋力吞噬食物的雏渊。
“...至少这顿饭的钱我是付得起的,别吃得那么夸张。”
——虽然说之后的饭能不能付得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汨罗叹了口气,把喝干净的椰子汁扔到一边。在本土舰上,这种植物是见得最多的。汨罗听说过,在刚开始迁徙的时候,人类是吃不到蔬菜水果的。被海平面淹没的泥土地充满了盐碱,是没法种旧时代人们常吃的蔬菜的,而第一个能种植在本土舰上的,就是椰子了。
——刚开始迁徙...
“雏渊,我们,人类开始迁徙,已经有多久了?”
他随口问道。小女孩咀嚼着食物,圆鼓鼓的脸颊停止了蠕动,模模糊糊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九十。”
九十多年,差不多是两代人的时间了。汨罗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人类已经在这个虚假的陆地上度过了两代人的时间。人类被鱼群追赶着,逼迫着离开了原来的大地,流浪在漆深的海面之上,这个时间,已经长达九十年。
“雏渊,你知道真正的大地是什么样的吗?”
银发的女孩停下了吞咽的动作,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本抢救出来的笔记本,摊开,翻到了其中一页。在那一页上,用钉子嵌着一张照片。汨罗看过那张照片,那是旧大陆世纪的遗物了,发黄的照片边角上刻着1997.11.7,这是旧大陆世纪的纪年方式。照片的内容汨罗也看过多次了,那是夕阳下山的景色,血红色的太阳把深黑色的大地镀上了烧灼一样的花边,山丘就象是岿然不动的巨人,遥望着下沉的火球。哪怕是无数年前一张早已模糊的照片,汨罗都能感觉到【大地】那种巍峨磅礴的力量。
尽管和大海一样都是黑色,但是他却觉得照片里的黑色带给他安全的感觉,而非恐惧。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踩在不会动的土地上。”
汨罗怔怔地说出了这句话,雏渊皱了皱鼻子。
“胆小鬼。”
“没错,我就是个胆小鬼啊。”
年轻的船长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我害怕踩着随时会沉没的甲板,我害怕坐在周围都是海水的船舱里,我也害怕一眼看过去,只有黑色看不到底的海洋。”
“胆小鬼。”
“雏渊,你看到海面,不觉得害怕吗?那黑色的水面,踩下去就会掉落下去,就象是食人的陷阱。在那下面,你永远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你。”
银发的女孩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
“胆小鬼。”
模模糊糊地发着音,雏渊把最后一口饭咽了下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商店街亮起了灯光。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弥散在黑暗中,汨罗坐在这里就能看到本土舰的舰桥上,那盏刺眼的巨大投射灯,本土舰就像一个巨大的灯塔,在海洋上漂浮着。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汨罗就感觉自己坐在一张木筏上,而不是踩在钢铁的建筑上。
“我可是害怕着,这个世界的。”
汨罗眯起眼睛,注视着划破夜幕的苍白灯光。
“船长,那个东西,你还记得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雏渊突然问道。汨罗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在那场劫难的最后,他们看到的那个怪异得仿若噩梦一般的物体。
“人和鱼”身体部位的混合物,那是什么?
那个圆筒,汨罗当然没有时间和胆量去带回本土舰,但是圆筒中的情形却是一直浮在他的脑海里没有消退。
“那个,该不会是人鱼吧?”
“人鱼?”
“那是旧大陆时代,人们憧憬的一种东西。传说中人鱼好像会浮出水面唱歌,勾引船上的人跳下水去,然后趁机杀死他们。”
“真是恶劣的生物,以前的人为什么要憧憬要杀死他们的东西?”
“那也只是一种传说而已,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真的人鱼出现。”
汨罗笑了笑,“至于憧憬,大概是因为传说中,人鱼的美貌举世无双吧。”
“真恶心。”
“雏渊,你看清那个东西的脸了吗?”
“没有。”
“身体呢?”
“有鱼的感觉,没有鳞片,皮肤像鲸类。”
这种生物在汨罗的常识中是不存在的,他自然地想到了大陆时代的【生物技术】。
关于旧大陆世纪盛行的生物实验,现在早就随着大陆沉没在海平面之下了。就汨罗所知道的,本土舰上保存的科学技术已经不多了,更别说生物技术。能说得上是技术的,只有封存在舰桥的旧时代科技文库,那是人类在进行迁徙之前做好的【人类文明科技的备份】。就算是汨罗也知道,当本土舰遇到危险的时候,文库会被首先转移,之后是剩余不多的泥土。而最为珍贵的科技文库,汨罗当然没有看过,对科技这种东西也是一无所知。
年轻的船长抓了抓头,苦笑道。
“这件事,我们估计到死都没法接触到真相,别去想了。”
“但是,那个东西可能还活着。”
汨罗吓了一跳,他看向雏渊,女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感觉到,那个东西是活着的。”
雏渊有着能在海里避开活动的鱼群的感知,这是作为“海豚之子”的感知能力。汨罗只知道海豚之子是在大陆时代的末期,人类开发出来的某种技术,能透过水扫描和感知鱼群。但是具体是什么运作原理,他一无所知。他也无法判断雏渊的感知是正确的还是错觉,但是凭着无数次避开危险的经验,汨罗信任雏渊的感觉。
“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好像发出了某种波长。那个波长在水里扩散着,被我听到了。”
雏渊捂着耳朵。
“就象是按下了警报器的声音,有一层音波在水里面扩散,我感觉不到它到底往哪里去了,但是,我的确听到了。”
汨罗竭尽全力地思考了一会,拍了拍雏渊瘦小的肩膀。
“还是别去想这些事了。在海里发生什么,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是正常的。”
“那个东西,或许能值好多钱。”
过了一会,雏渊慢慢对汨罗说道。船长抓了抓头。
“...你在盘算什么?”
“把那个东西捞出来,我们的店可能就不用卖出去了。”
“...要我们再去一趟那个地方?”
汨罗很认真地反对了雏渊的建议。
“先不说我们的船还没有修好,就算是船没出问题,牛鲸的尸体随时可能会引来其他的肉食鱼,半个月内,那块地方都会存在危险。我可不想往那边去。”
“...我们的店...”
“大不了,我们不修船了,去老爹的厂里当个工人,也比去那种水域冒险好。”
船长斩钉截铁地说道。雏渊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在昏暗的灯光下,年轻的船长和他的导航员慢悠悠地走向了家。
在他们的店铺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在等着他们回来。在路灯下,穿着码头工作服的那个人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门上,玩着手里的魔方。
雏渊抓住了汨罗的衣服。
“谁?”
他问了一句,对方似乎很不愿意从魔方中回到现实,叹了一声,才抬起头来。
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性,可能是因为常年在码头工作的关系,她有着晒得略黑的皮肤,一双半眯着的眼睛直视着汨罗。他不由得想到了猫的眼睛。女子把魔方塞进口袋里,又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潮湿感。
“汨罗?”
“是的,你是?”
“我是老爹派来的。他说,找到你们之后,就立刻到他那边去一趟。”
夜晚,东安老爹的船厂就象是蹲伏在本土舰侧面峡谷里的一只巨兽,在周围的灯光下,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汨罗发现,就算是平时会有亮光的值班室和厂门口,也都漆黑一片。
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带着他们的女性耸了耸肩,用懒惰的声音回答道。
“不知道啊,老爹要做什么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汨罗仔细地端详过女子的外貌,他确定自己没有在东安老爹的船厂里看到过她。大叔的船厂虽然做的很大,但是里面的工人和水手却不是很多,大叔似乎很不愿意让自己的手下里面混进能力不够的家伙,以至于汨罗认得船厂里所有的人。
这个女人,应该是经常不在船厂的水手。
汨罗满怀恶意地猜想,该不会是大叔突然心脏病发作叫人来听遗言吧?
他感觉到轻微的力量。雏渊拉了拉他的衣服,凑过来轻声说道。
“那个人跟我一样,是导航员。”
雏渊的声音带着清凉的味道,每次都能让处于迷茫中的汨罗清醒过来。导航员只可能由“海豚之子”来担当,他们在海面上就是船员唯一的救命稻草。“海豚之子”并没有其他与人类之间的区别,而他们的数量大概占到一般人群的二十分之一,这个比率正在逐渐增多——这是汨罗从东安老爹那里听到的数据,并不是稀有生物,但是也并非随处都能找到。就算是东安的船厂,汨罗也只认识一个导航员。
大叔把从来没有露过面的导航员派来传话,肯定不是为了一般的事情。
东安修船厂的大门紧闭。女子怔怔地看了好一会门,汨罗正等着她拿出什么钥匙或者类似的东西开门,她却转过身离开了厂门。
“啊,忘记了大门不开。”
“......”
修船厂靠近水面的一边有船只的进出口,原本应该拉到水面以下的铁门帘却开了半人高的小缝。汨罗弯着腰踩进了水里。
铁帘门的里面还是一片漆黑。女导航员从墙壁上取下了灯,咔地一声打开了。黑暗的空间中,灯光直射进了船厂的修理甲板,汨罗看到自己的蛇首女妖号,正静静地躺在漆黑的海水里。
“修好了吗?”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女子耸了耸肩,没有回答。陈旧的打捞船就象是休憩的海龟,船身上还连接着几根缆线。接着提灯的光,汨罗看见放置机械臂的舱门打开着,一对套着防水套的机械钳半浸在水中。
“那是,新金属——”
雏渊抓了抓汨罗的衣服。他回头看去,一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工人正在卷动铁帘门,把门完全地放下。
汨罗皱了皱眉头,这和东安老爹一直以来的作风很不相配。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导航员已经走到了修理甲板的另一侧。灯光闪烁间,她打开了一扇小门,说道。
“老爹就在里面。”
东安正站在房间的最里侧,他的办公桌的后面。那张桌子上经常会堆积一些汨罗看不太懂的小玩意,据大叔说是旧时代大陆人类赏玩的奢侈品,有一次他向汨罗展示过称为“手机”的小设备,能通过中继电台向另一端持有手机的对象通话或者发送信息。但是在这个浩瀚的海上,哪里有另一个手机能接受你的通讯?
大叔叹了口气,随手把手机扔给了汨罗。
而现在,那张时常摆满了新奇玩意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张地图。而桌子的周围,却坐着另外三个人。
靠着墙,踮起脚吊儿郎当地搁在办公桌上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看到有人进来,他的目光扫过汨罗和那个女子,却在雏渊的脸上停留了一下,愣住了。那是个留着稀疏胡渣的水手,头发也蓬乱着,身上工作服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露出了晒成褐色的胸口,以及躺在胸口的三叉戟项链。他转过头,笑嘻嘻地对东安说道:
“这就是你说的,有希望成功的家伙?这不是两个小鬼嘛~”
大叔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是一个用巨大的墨镜遮挡着脸部的水手,同样在浅黄色的夹克衫外面挂着三叉戟的挂饰。从扎成一束的浅褐色长发和鹅蛋脸来看,那是个女性,她开口道:“老爹选的人,总比你胡乱挑人来得好。”
年轻男子很夸张地耸了耸肩,哈哈一笑,不说话了。
最后那个,正对着东安大叔,同时也是背对着自己的人,在这个时候转过了头。汨罗吃了一惊,这个人自己是认识的,而且经常会看到。
【华罗罚】本土舰政府直属舰队的指挥官,蒲宁校官正坐在自己面前。
“好久不见了,小鬼。”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一眼。常年在海上执行任务的军人一般都有着晒成褐色的皮肤,但是蒲宁的脸色和手却是异常的白色,甚至有点苍白,头上短短的金发也显得透明一样的白。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把视线转向雏渊。
“...好久不见了,蒲宁校官。”
在这种地方迎面遇到军队的指挥官,汨罗只感觉象是被打懵了一样。蒲宁轻轻哼了一声,把视线转回了地图上。但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汨罗听到了校官淡淡的声音。
“你会让你父母丢脸的,小鬼。”
汨罗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
带他们过来的女导航员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接着靠到墙边,继续摆弄手中的魔方。东安大叔似乎也等了很久,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人都来齐了。”
“先介绍一下吧,汨罗,这两位是我派到日本海的打捞队成员,最近才刚回来的燕和雀。”
年轻水手懒洋洋地朝他们抬了抬下巴,而带着护目镜的女子没有任何动作,但是汨罗能感到她的目光在审视自己和雏渊。
只是一句话的介绍,汨罗已经清楚了眼前这两个打捞员的能耐了。旧日本海,是现在最为危险的几个海域之一,第二次正面战争期间有将近五百艘阻击鱼群的各型深潜船在那里沉没,而人类目睹所谓“凶鱼”也是在那里,最近的一次“凶鱼”的目击报告就是在日本海,准确地说,现在应该叫日本海沟了。
敢在那里进行打捞的,不是疯子就是投机者。旧日本地区有着狭窄扭曲的地形和储藏量丰富的电子器件,甚至有人从那里打捞出来过还能使用的电脑,连军方都数次组织过大的打捞行动,以挖掘大陆世纪先进的科技。
但是汨罗很少看到有人能从日本海活着回来,能活着坐在这里满不在乎地打哈哈的,更是从未见过。
“观测长,莫利亚。”
他说的应该是那个女导航员。
“舰队指挥,蒲宁校官。”
蒲宁微微点了点头。
“直接说正事吧。”东安老爹拿起了记号笔,在办公桌上铺开的地图上用力画了一个点。汨罗发现,那是【华罗罚】本土舰停靠,也是【青】舰群停靠的地点。
“旧纽安良要塞浅水区。”
“汨罗,今天这事,你是主角。你把你中午的情况详细跟我们说说。”
他愣了一下,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
汨罗尽可能简单地把打捞过程中遭遇牛鲸,以及之后看到的圆筒里的怪物的事情,说了一遍。
年轻水手,雀的眼神从开始的百无聊赖,听到牛鲸之后的苦笑,最后听到那个圆筒中有半人半鱼的怪物,他开口道。
“姐,那个东西是‘鲛’吧。”
“按照汨罗阁下的描述,的确是。”
“鲛”,这是汨罗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汇,他看向雏渊,从她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疑惑。燕看了汨罗一眼,解释道。
“这是我们在旧亚洲大陆打捞出来的一些【文化资料】里面的词语。”
“在那个时代,人们似乎称半身为鱼,半身为人的物种为人鱼。在我们打捞出来的那个地方的方言里,那似乎是被称为‘鲛’的怪物。”
“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捞到过证明鲛存在的实际证据。能看到的也都是文字记录罢了。”
汨罗问道:“那个圆筒里的怪物,价值很大吗?”
东安:“不,那并不是值多少钱的问题。其实吧,重点倒不是燕他们看到的关于传说怪物的记载。”
蒲宁平淡的声音:“燕和雀在日本海,打捞到了关于旧时代改造人类以适应水环境的资料。你们看到的,或许是改造的某些成果。”
“关于那些资料,我们统称为‘鲛’。”
“能再现旧时代那些实验的话,根据资料推测,做到最后,人类能获得在水中自由行动的能力。因此——”
校官苍白的手指并拢在一起,放在桌上。他的目光毫无温度,直视着众人。
“如果有关于这些资料的任何信息,舰队政府会不遗余力地出价回收。这是最高级事项。”
汨罗的心跳加速了,自己似乎触及了一些很不得了的东西。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自己并不想和舰队政府有接触。
“事情就是这样。今天叫你们来的目的,是组建一个小型的打捞队,对汨罗看到的那个东西进行打捞。”
蒲宁把话说完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东安。大叔尴尬地苦笑了一声。
“对不住了啊汨罗,又要叫你下水了。”
汨罗耸肩,他并不奇怪老爹会把情报卖给政府,只是对于自己当时的不慎而感到后悔。
雏渊握住自己衣角的手力量突然变大了。汨罗看向女孩,他看到了一双带着惊恐的眼睛。雏渊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
汨罗毫不犹豫地举起手:“那个,我们能不参加吗?牛鲸的尸体会引来危险的鱼群,我不觉得下水是个明智的选择。”
东安老爹没有回答,蒲宁却在看着雏渊。女孩似乎在畏惧军人的视线,她躲到了自己身后。
“校官,如果是紧要的打捞任务的话,交给军队不就行了吗?”
大叔叹了口气。
“这是属于舰队政府的秘密任务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甚至是军队里的人。”
汨罗隐约觉得,东安老爹也处于无奈之中。蒲宁的目光转到了汨罗的脸上,年轻的船长感到了刀刺一般的视线。
“现在,至少在【青】这个舰群当中,知道鲛的信息的,能下水的水手,只有在这个屋子里的你们。任何增加风险的人员都不能有。”
校官冷淡的声音就像锉刀一样回荡在房间里。汨罗了解蒲宁,他是个严厉的军人,为了达到目的不会吝啬任何手段。但是汨罗这次是打定主意,至少这半个月内,不会下水了。
“这是舰队政府对你们的请求。”
雀不屑地吹了声口哨,冷笑了起来。燕敲了下桌子,他才停止笑声。
听起来的确挺有面子的,但是汨罗很清楚,舰队政府在危机时刻握有征调所有民间船只的权利,这个请求毫无意义。而且,“政府请求”这四个字,无法改变目的地充满不可知的危险的事实。
“那么抱歉了,我们不会下水的。虽然我年龄不见得多大,但是我也知道一些水里的经验,现在牛鲸的尸体那里肯定有鱼群。我不想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汨罗毫不犹豫地反驳。
蒲宁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他用苍白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很好的信封。
“我知道打捞人的规矩,我也知道你们需要钱。这里是二十万,这种报酬的打捞工作,我想你是找不到的。”
信封扔在桌子上的感觉很沉,但是汨罗心里却没有天平的存在。
“钱的话,我们会慢慢地攒起来的。哪怕把店卖掉在大叔的厂里打工,我们也不会去冒这个险的。”
蒲宁扬了扬眉毛。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了信封。汨罗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他赌蒲宁不敢动用军队的强制力,否则的话,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秘密地召集他们。但是,汨罗不敢确定,这个古怪的军人到底敢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英莉卡,阿夙他们会很失望的,看到现在的你。”蒲宁轻轻说道。
汨罗咬紧了牙齿。
“我爸妈怎么看待我都好,校官想多了。”
“是吗。”
军人最后看了他一会,淡淡地说。
“那就算了。既然你不想去的话,那就可以不用参加了。”
胜利来得异常突然,汨罗就像是赌中了大奖的赌徒一般,被突如其来的结果砸晕了。
蒲宁用几近透明的瞳孔看着愣住了的汨罗。
“但是,那个女孩,那个‘海豚之子’是不可缺少的。用她来代替你,进入这次的打捞行动中,你看怎么样?”
修理甲板的灯咔擦一声打开了,黑暗被瞬间驱散了出去。汨罗狠狠一脚踢在蛇首女妖号的舱门上。
“蒲宁你个王八蛋!”
雏渊一声不吭地看着汨罗。脚趾剧痛的感觉传来,但是汨罗丝毫没有感觉,他接着一拳砸在了舱门上。
血一阵阵往头上涌,有种强烈的被耍了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脑海。蒲宁校官最后离开的时候那带着讥讽的眼神,让汨罗差点控制不住冲上去揍他一顿。那家伙从自己进房间开始就在观察雏渊了,他肯定是吃定了自己无法放下雏渊不管,所以才这么镇定的。
他之前的言行就像是在逗他们玩一样。
血从握拳的手上渗了出来,汨罗放开了无辜的船舱,颓然坐倒在了甲板上。
自己早该想到的。
大概是很久没和蒲宁打交道了,他忘记了这个军人的观察能力和种种手段。对于蒲宁而言,不存在面子问题,从以前开始,这个苍白的人就已经承受了无数的怨恨和诅咒,但是在汨罗的印象里,好像没有他想办却办不到的事情。
东安老爹很淡定地坐到汨罗对面。
“那,你是打算下水了?”
“还能怎么样?”
汨罗没好气地回答道。大叔尴尬地摸了摸满是胡子的下巴。
“我也会去。”
汨罗没说话,他知道东安老爹也是个老水手,出海也很正常。他冷笑了一声。
“把我和雏渊卖了多少价钱,大叔?”
“不少,差不多有二十万的样子。”
东安笑了,汨罗哼了一声。蒲宁刚才从口袋里挖出来的,估计就是这笔钱了。对于这个黑心的商人,汨罗倒是没有怒斥的意思,无论东安再怎么黑,自己和雏渊刚来到这艘本土舰的时候也是他带着长大的,实在应该叫他声“东安老爹”,想到这个,汨罗就没有心情愤怒了。
“你总有一天会下地狱的,大叔。”
“地狱吗?”
东安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空空荡荡的修理甲板上,只剩下汨罗,雏渊和东安三个人。大叔似乎像是松了口气一样,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挖出了一个小酒瓶。
“汨罗啊,我问你,你知道地狱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
汨罗知道的地狱,又是一个旧大陆时代的人们的传说。那是一个酷热但是有严寒,关押着死前犯下罪恶的人们的灵魂,使他们不断受到折磨的地方。东安抬了抬眉毛,一口灌下去半瓶酒。
“那是以前的人们因为恐惧罪恶,以及在习惯上监督人们不犯错而想象出来的东西。我可没有犯过错哦,汨罗。”
他撇了撇嘴。大叔的确没犯错,在这件事上,他给自己赢得了不少的利益。
“不管人们远离大陆多少年,这种记忆恐怕会一直保留着呢。”
“?”
“人类记得最牢的,永远都是自己害怕的东西。”
“不说这个了,来喝点。”
汨罗急忙从甲板上爬起来:“不,我不能喝酒。”
东安不由分说地拖住他灌了一口。强烈的刺激从嘴里蔓延到胃里,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所以说,别老是记得让自己恐惧的东西,小伙子。”
大叔这么说。但是现在的汨罗也没有回答的余力。酒就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烧灼着的他的神经,但是也给他带来了一股热量。
东安对着呆呆地坐在甲板上的雏渊也举起了酒瓶,雏渊明显慌乱了起来,她站起来跑向自己这边,打算拿自己当作盾牌。
汨罗回过头,发现雏渊靠近过来的的小小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泪痕,几乎无法察觉。
“怎么了?”
他问道。
“恐惧是出海的大敌,而酒能烧掉水手心里的恐惧。出海前,我们都会喝上一口。”大叔从甲板上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燕和雀去检查他们的船了,最晚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出发。”
做完了决定的东安老爹关上了门。
雏渊的手立刻放在了汨罗的头上——狠狠地揪了起来。
“啊啊啊喂,好痛,超痛的!突然之间干什么——”
奋力地解开女孩的双手的汨罗,以及奋力地去抓汨罗头发的女孩,在甲板上僵持了起来。雏渊揪住头发的力气意外的大,自己没法在不弄伤她手的情况下掰开,汨罗只能无奈地收手。
“突然这样,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要顾忌我?”
女孩的眼神里带着愤怒,汨罗很少见到她表现出愤怒的感情。
“因为我而选择了下水吗,船长?”
“我拖了后腿吗,船长?”
汨罗嘴唇蠕动了几下,没有反驳。他的确是因为雏渊选择了下水。
“我讨厌这样,船长。”
女孩苍蓝通透的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意志。尽管雏渊话很少,但是自从他们认识以来,汨罗从来都未曾能说服过她。雏渊就是这样一个独立运行着的转子,任何触碰她的人都会被锋利的边缘划伤,汨罗也不例外。
自从他们相遇的那次船难开始,汨罗就知道的很清楚了。
“我感觉,我是被船长可怜了。”
“不,没——”
“我不希望成为船长的累赘,船长只要做船长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雏渊的手不甘心地颤抖着。
“这样,这样的话,我就像是船长的包袱一样。那个军官在走之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原来是这样的。汨罗在心里把蒲宁枪毙了无数遍,用那样的手段对付一个好强的小女孩,你是有多恶劣啊校官。
年轻的船长把手摸上了雏渊的头。女孩的头发很干爽,里面透着海风的味道,她的颤抖传到了自己的手中。
“我想做的事情,缺了你是做不到,雏渊。”
他拍了拍女孩的头。
自己无法抛下雏渊不管,让她一个人下水,汨罗绝对做不到。这个小女孩已经不知不觉在心里占据了庞大的分量,如果把她切割开来的话,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呢?
恐惧,疑虑,愤怒,悲伤,被感情缠绕的水手下水只会是死路一条。大海是冷酷无情的,只有最冷酷的水手才能在大海里存活下来。汨罗能做的,只有在下水前尽量去除掉雏渊的多余感情——以及自己的。
这句话也并非是谎言。汨罗觉得,自己要是丢了雏渊的话,恐怕就是个废物了。
“所以,我会因为你改变决定。并不是你拖了后腿,而是因为你是必要的啊,雏渊。”
他用力揉了揉女孩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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