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骨】
汨罗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是在东安老爹的办公室里。那塞满了无数的抽屉，散发着淡淡烟味的房间里，大叔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在灯光下把玩着一颗小小的骨头。灯光不甚明亮，但是骨头上那细细密密的孔洞却清晰可见。大叔像是拿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放到桌上的一个绒线铺底的小盒子里。
“这个东西，很珍贵吗？”
汨罗不明白东安为什么对一块鲸鱼的骨头如此小心。鲸类生物在脚下的大海里到处都是，它们是庞大凶残的捕食者，误入本土舰守备范围而被捕获的鲸类生物每周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这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个鲸骨，是旧大陆时期某个古代部落的占卜道具。”
“占卜？”
“你就当是，某些神棍的预言术吧。”
东安把弄着小盒子，嘿嘿一笑。
“鲸类生物的骨骼里密布着神经线，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类因为无法认识到神经的作用，把鲸类的骨骼误认为是龙骨的也有，作为神物供奉的也有，作为一个部落的占卜道具自然也是有。”
他指着自己的头部，问汨罗道。
“小子，你相信鲸类能‘解读’人的思考么。”
“解读人的思考？”
“那个时代的巫师们是这么相信的。到大陆时期的末代，有些研究院也是这么相信的。”东安翻弄着手中的盒子，用拉长了的，神神秘秘的语调说道。“他们甚至相信，鲸类的这些力量能够在他们空心的骨头里面保存下来，那些家伙用这种骨头来占卜人心，预测未来——那当然是扯淡。”
大叔把盒子随便地扔到了办公室里无数的抽屉中的一个里。
“鲸类骨头里的孔洞只是用来放置它们的神经而已。我们没法理解鲸鱼的思想，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看穿人心——但是啊小子。”
东安老爹摆出了一副无奈的面孔。
“海豚之子这种东西，可是真真正正能【看穿】一些东西的啊。你这次，可是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回来啊，汨罗。”
汨罗没有说话。在他身后的躺椅上，用棉布和被子紧紧地包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女孩银白色的头发被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沾湿，虚弱无力地贴在稚嫩的脸上。汨罗抱着昏迷的女孩跑遍了码头区，找遍了自己认识的人，但是最后还是只能来自己绝对不想踏进的这个办公室。
少年猜不透眼前大叔的想法，只能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大陆时代的末期，半只脚被赶下海的人类开始研究人和海洋生物的混种，海豚之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们能听得到人类听不到的东西。”
东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道。
“小子，你知道海豚是怎么‘观察’周围的世界的么？”
“知道......是靠回声吧。”
汨罗曾经听带他下水的大叔说过，很快地回答道。大叔点头。
“海豚的回声定位能判定他们周围物体的【性质】，那个时代的研究记载上说，海豚甚至能在蒙住眼睛的状态下分辨出能吃与不能吃的食物。”
“海豚之子出现的那段时期，人们之中流传着他们能听到【心声】的传闻。他们自己当然是否定了的，但是一般人类之间的谣传却从来没能停止过，哪怕是现在的本土舰队，海豚之子多多少少都会受到些不太正面的目光。”
“至少，在我们这里，没人会欢迎一个随时能有‘窃听’嫌疑的海豚之子的。”
东安老爹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昏迷不醒的女孩跟前。大叔用那细细眯起来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女孩。
“活的海豚之子倒不是很罕见，但是，这么小却没有成年陪伴的却是第一次。小子，你到底是在哪里捡到她的？”
汨罗没有回答大叔的提问，东安扬起了眉毛。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她是个海豚之子的？”
少年还是没有回答。大叔叹了口气。
“汨罗啊汨罗，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收留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海豚之子吗？我们这艘本土舰上，可没有海豚之子的聚落啊。”
汨罗动了几下嘴唇，僵硬地点了点头。
东安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熟悉他的汨罗却知道，大叔丝毫没有在笑。
“小子，哪怕是你的父母，恐怕也没有这样要求过我。”
这个魁梧的大汉有着汨罗所见难有人企及的魄力，少年从没见过，恐怕也不想见大叔生气的样子。但是这次，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我们从充满危险的本土舰沉没海域把你救出来，这本身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哪怕是大叔我都感觉肉痛了。如果你不是阿夙他们的儿子的话，我可不会花这么多资源来救你。”东安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云水和阿穆尔心肠软了点，换了别的水手，这个小女孩当场就会给扔到海里去的。”
汨罗握紧了拳头。
“如果说为了救你花费的投资可以因为阿夙的关系一笔勾销的话，那么这个女孩怎么算？”大叔以不容许回避的目光盯着汨罗，“我始终还是个商人啊，不可能会做无本生意的，汨罗。”
少年清楚东安的本质。粗犷，善良，人缘好，这些都是不是东安老爹的本质。这个大叔是个彻彻底底的商人，他的每次行动都会伴随着利益的计算，能否【回本】是他做事的底线。甚至，派出得力的部下来那种危机四伏的死亡海域搭救自己，并不是因为汨罗跟随东安老爹已经好几年的关系，而是由于某种利益的驱动。
而汨罗早就准备好了筹码。
“你要用，什么样的资本来换取这个女孩呢？”
大叔饶有兴趣地看着汨罗，少年毫不犹豫地把早已想好的回答说出了口。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东安咧开了嘴，笑道。
“你是认真的吗？没记错的话，你害怕水的程度，简直就是到了过敏的地步了。比起成为一个打捞员，还是在厂里工作更适合你吧。”
“是的。”
汨罗没有犹豫地点头。
“我已经决定了。”
东安大叔看向包裹在厚厚被子里发着烧的女孩，“而她，将会成为你的导航员？”
“是的。”
大叔来回看了几次汨罗和女孩，哈哈地笑了起来。汨罗觉得，这次他是真的在笑。
“不错，很精彩的筹码，我都忍不住期待起来了。”
东安拍了拍肥厚的手掌，向汨罗竖起了大拇指。
“你成长了啊小子！原本我还以为你会哭着向我哀求呢，没有想到你会同我交易啊。很好，我对你刮目相看了！我开始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你成长这么多？这次的船难？”
少年沉默不语。大叔眯起了眼睛。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打算说这个女孩的来历了啊。”
“......”
“没关系，不说也没关系。小子你也开始注意到自己的隐私了嘛——我并不关心这些。”
“大叔——”
“放心放心，我会救治这个女孩，也会给她住的地方。这些是我拿来与你交易的东西，和英莉卡那个混蛋不同，我可不喜欢赖账啊。”
东安笑眯眯地说，汨罗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脱力之余的他这才发现，自己流了满头的汗水。
大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至少，她的名字，你总得告诉我吧？”
——船长
眼皮恢复了直觉，但是沉重地根本抬不起来。手脚也恢复了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压在自己手脚上，
——船长
有人在叫自己。但是不想抬起眼睛，好想睡。
——船长，快醒醒
别吵，好困——
“船长，再不醒来的话，我就只能把你当成需要处理的垃圾，排出船舱减轻重量了。”
冷冷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汨罗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急急忙忙地跳了起来。回复了视力的眼睛看到的场景，仍然是自己熟悉的船舱，但是供电已经停掉了，眼前只有使用电池的应急灯那浅黄色的柔光。雏渊蹲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跳起来的汨罗。
船长喘着粗气问道。
“船怎么样了？！”
“检查完毕，左侧的真空隔舱受损，已经进水了，我打开了右侧的隔舱放水来保持平衡。除此之外，从里面看，船身没有受到其他损伤。”
“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半小时。准确说是，你睡了不到半小时。”
“睡了？”
雏渊撇了撇嘴。
“船长，你的确是因为撞击而昏迷了，但是撞击并不是很严重。之后的大部分时候，根据脉搏和呼吸来看，你大概，是在睡觉。”
汨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舱壁上。他尴尬地抓了抓头，看向窗外。
“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了——等等——”
他惊喜地转过头看着雏渊。
“你能控制身体了？”
女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她指着舷窗外说道。
“在你睡觉的时间里，鱼群已经散了。死掉的鱼的尸体也没有鱼去碰，绝大多数的鱼就像是被吓跑的小孩一样跑得一干二净。现在，至少我们周围，我感觉不到有大型生物。”
汨罗正要松口气，雏渊却紧接着说了一句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的话。
“在水下墓地的深处，有个非常非常巨大的东西。我感觉到，鱼群不是害怕放电器而跑光的，它们好像害怕那个巨大的东西。”
汨罗往舷窗外看去。放电器的光芒早已熄灭，但是海水也已经没有那么浑浊了，所有的血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沉降到了残骸里，海水的能见度反而提高了。从海面上幽幽地透下来的光亮，给这片水下墓地抹上了淡淡的花边，如同死者的化妆。
他咽了口口水。
“非常非常巨大......那是有多大？”
雏渊摇了摇头。
“距离太远，我感觉不到。”
一直停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既然雏渊已经恢复了感知，至少他们能在这个迷宫般的废墟丛林里找到一条路，汨罗打算发动打捞船的引擎。
但是，伸向引擎拉杆的手却被雏渊用力打掉了。
“有什么东西，就在我们附近。”
女孩的脸上划过一丝懊恼，“之前也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东西，但是，我没法确定。”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紧紧抿上了嘴。汨罗大概猜到了她想说的话，尽管已经恢复了【听力】，但是之前放电器对她造成的影响绝对没有完全消失。以前的雏渊，可以更加清晰地预测附近的鱼群。雏渊只是不想认输而已。
“能判断出，对方大概在什么位置吗？”
女孩摇了摇头。
“附近，绝对有什么东西，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所以，不能开。”
汨罗大概地估算了一下时间。从他们下潜到现在为止，大概已经过了四十几分钟。这么长的时间里，放电器肯定已经释放完毕，是时候进行下一步工作了。
——使用放电器对鱼群进行驱散，只是第一步。说到底虽然排场大了点，但这仍然是一次打捞行动，需要打捞员现场操作——小雏，你能感知到那个圆筒的所在吗？
那个时候，东安大叔这么问道，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银发的女孩脸上。雏渊在这样的目光下稍微有点瑟缩，但还是点了头。
——我记得那个东西的‘声音’。如果，那个东西还在的话，我能感觉到它。
——放电器产生效果之后，你们就进入水下墓地，找到那个圆筒，立刻回来。如果有没有清理掉的海兽，就用你们携带的放电器搞定它们。
——整个行动必须要在放电器残留效果的作用时间内搞定，大概，是一小时的时间限制。超过这个时间，水中残留的放电器效果会衰减到无法控制住10米级以上的鱼类。那个时候，我也不敢保证你们不会有危险。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行动计划，下潜，打捞，上浮。但是由于放电器的影响破坏了雏渊的感知，他们携带的放电器也已经在之前的碰撞中损失殆尽，只剩下两支，在这样的状况下，汨罗完全没有能在余下的三十分钟内找到圆筒，并且返回水面的自信。
“雏渊，你现在能感知到那个圆筒吗？”
女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能，但是中间，隔着什么东西。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但是知道它就在那里。”
“在哪里？”
雏渊踩了踩观察舱的地板，“在我们的下面，很远的地方。”
没有继续磨蹭的时间了。等到三十分钟一过，自己就将失去最好的打捞机会。作为一个打捞人，汨罗不会原谅自己错过这样的机会。但是，无法驱散的恐惧却在这个时候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将无法预测到底会碰到什么东西
——会死
——船会被打碎
——海兽
——鱼群
——遇难
无数的杂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汨罗紧紧握住引擎拉杆的手发抖了。一时之间，他真想立刻把船开回水面上，早点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
“船长，想要回去了吗？”
没有包含温度，但是却无比清晰地敲打在脑海里的声音。雏渊站在自己的面前，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自己的恐惧。女孩的脸上并没有摆出鄙夷的表情，而是认认真真地问道。
“船长，要回去吗？”
汨罗茫然地问道：“你想回去吗？”
雏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听船长的。”
“这还真是难题啊”
汨罗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无法做出，只会影响自己的决定了呢？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果断会想尽办法逃离这里吧。
——但是，我早已不是一个人了。
汨罗看着自己的最大财富，导航员雏渊那感觉不到表情，尚显稚嫩的脸。
“我倒是超想回去的，雏渊。”半晌，船长抹了把脸，重新戴上了擦过的眼镜。“但是，我们继续下潜。”
女孩没有答话，而是坐上了驾驶的座位。
“现在，那个在附近的东西，你能感知到吗？”
“不能，只能感觉到‘它在’。”
“感知到那个东西存在，已经多久了？”
“从船长昏迷之前，我就感觉到了。”
汨罗启动了打捞船的引擎，电力在管线中奔腾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舱室里，应急灯的黄色换成了醒目的白色。船长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不要理会它了，我们的时间不够。趁着现在还算安全，我们立刻去找那个圆筒。”
“船长。”雏渊突然问道。女孩的声音里，少有地带着些许热度。
“为什么要选择继续往前？”
“你要问为什么——”
“船长，不是最害怕深海的吗？”
“......”
“我们的下面，不知道到底存在着什么危险。我的感知无法完全发挥作用，放电器也损失殆尽，这种时候——船长的话，不是会选择回去的吗？”
“......”
“为什么，要选择继续下潜？”
“雏渊.......我可是个胆小鬼。”汨罗抓了抓头，“如果，你被军队抓去当做导航员的话，我会害怕得睡不着的。”
他苦笑着说道：“据我所知，如果我们这次半路逃跑了，蒲宁是绝对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声波。
从旧大陆时代开始，声波就是人们在水下的眼睛，耳朵，鼻子。旧时代拥有名为声呐的仪器，会使用声呐的人，能够让自己在水中也能拥有陆地一般的视野。在大陆沉没，海洋生物异变之后，漂流在海上的人类却发现，使用声呐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漂流时代的鱼群，对于声呐的声波尤其敏感。在数艘本土舰的沉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幸存的人类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耳目。取而代之的，是名为【导航员】的特殊人群。
时至今日，没有导航员跟随下水的打捞人，基本上是不可能活着回到港口的。
尽管没有和别的导航员合作过，但是汨罗知道，在东安船厂其他导航员与打捞人之间的眼中，自己无疑是捡了块宝却不懂如何应用的少年。雏渊拥有远超其他导航员的探测精度和距离，在一些复杂的水域，她甚至能画出地形图给汨罗看。
但是，汨罗的打捞行动仅止于糊口而已。
大叔不止一次看着他摇头叹息：“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拿着金勺子吃饭？”面对这样的话，汨罗也只能厚着脸皮地就当没听见。
——如果，雏渊失去了那样的能力，自己还能平安地回到海面上吗？
汨罗从没思考那样的问题。女孩的身体状况很棒，每天消耗掉的食物甚至赶得上自己了，几乎没有生过病——作为本能般的感知能力也未曾出现过问题。
现在，这个毁灭性的想法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不可能说出口。
女孩很认真地端坐在驾驶座上，但是握着舵把的手却没有以往的果断。汨罗觉察到，感知变弱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打击，至少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毫不在意。
——没问题吗？
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汨罗也忍住了没问。
蛇首女妖号启动了引擎，雏渊稳稳地控制着船身，在地形几乎完全改变了的水中墓地里穿行。托陷入混乱的鱼群的福，废墟地带的视野变得好得多了，他们驶向的地方便是废墟的中央地带，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浮满了海兽尸体的巨大的螺旋状广场。
“能感知到什么吗？”
“尸体，废墟。”雏渊简洁地回答，“有生命迹象的应该只有，五个，有一个在三百米以内，其他都在三百米外。”
“三百米内？”
“左侧，大概一百多米的地方。是土鲸。”
雏渊指了指舷窗外的某处。汨罗眯起眼睛努力去看，但是仍然只能看到横七竖八的废铁编织成的网络。
“它已经重伤了。不用管它。”
“其他四个呢？”
女孩咬了咬嘴唇。
“我感觉不到具体的位置，但是其中有一个非常大的存在。”
——又是非常大啊......
汨罗感觉自己对于海兽大小的预估已经开始麻木了。明明这里一带并不是大型鱼种会出没的地方，无论是土鲸，长须鲨还是邓氏鱼都不应该出现在这种狭窄阴暗的浅水区，硬要说的话，这里是属于连鞘贝壳类和有足类海兽的生存领域。之前就有些奇怪了，难道一头牛鲸的尸体，能够引来这么多的巨型鱼类么？
是什么东西在吸引这些怪物，让它们盘踞在废墟森林里不肯离去？
“雏渊，我们继续往前，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女孩回答。蛇首女妖号的船身冒出了一串气泡，打捞船再次下潜了一段距离。
“那个东西，在吸引这些鱼。”
雏渊突然说道，汨罗惊了一下。
“什么？那个巨大的存在吗？”
“不，是那个圆筒。那里面的东西在吸引鱼群。”
“......那是什么，潘多拉之盒么？”
汨罗还记得，雏渊说过那个圆筒里的怪物好像能发出他听不到的波长，被女孩捕捉到，但是却无法理解。如果说是那个东西把鱼群吸引过来的话，无论是谁，都会觉得那是个最好立刻毁掉的灾星吧。
蒲宁也听雏渊描述过那个圆筒，但是他却没有听见一般，委托了打捞的任务。
——那个混蛋，到底在想什么......
打捞船下潜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感知变弱的雏渊也不敢大胆开船，舷窗外面安静下来的废墟景象缓缓地上浮着。从之前血祭一般的混乱场面到现在的寂静，汨罗不由得感觉有些怪异。
“还活着的几个大型生物呢？”
“......”
女孩僵了一会，摇了摇头。打捞船继续下潜，汨罗的视野里突然晃过了什么东西。他的目光追随过去，是之前看到的几条守在水中墓地底部的大型海兽。大概是看到了汨罗的目光，雏渊的声音紧随而来。
“那是死的。”
“死的？”
“能感觉到，肉都僵硬了。如果不在这个距离看见的话，我会觉得那是几块大型废墟。”
空阔了很多的水下环境让汨罗能够更清楚地看见那几条死去的怪物。距离自己最近的是一条成年的长须鲨，长约十米的身躯僵硬地浮在海水中。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很久的关系，它的身边并没有血迹浮动。但即使是尸体，那外翻的两对眼睛和长长的锯齿边长须仍然如同或者一般，在水中微微晃动。在它附近的几条大鱼的尸体，也都是如此。
——等等，没有血迹？
汨罗擦了擦眼镜，再次仔细看去。长须鲨的尸体，至少从这里看并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不是死于鱼群之间的撕咬。难道是被放电器的震荡直接震死了？
“船长。”
汨罗转过头去，女孩惨白的脸映入了视野。
“那个感觉，又出现了。”她的声音里难得的出现了紧张，“是在船长昏迷的时候感觉到的那个东西，又出现了。”
“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
汨罗不喜欢鬼故事，对于大叔的【听鬼故事练胆】这说法也是坚决不信。雏渊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她显然并不是那种心脏坚韧的女孩，尤其是，东安的鬼故事讲得特别有声有色的时候。
汨罗到现在还记得其中一个片段，讲的是在夜晚单独走在小路上的人，感觉背后有人，屡屡回头却没有看见人影，转回头却看见鬼站在自己面前。这样一个无比简单和俗套的情节，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的害怕呢？
东安大叔的说法则是：“就算知道了过程，人还是会害怕该出现的结果。”
现在想想，大叔那种模糊不清的说法未必正确，自己当时只不过是被大叔精心布置的环境和突然变化的语调吓住了而已。
而船长现在，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身处那个鬼故事里的人的真实感受。
“雏渊，真的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蛇首女妖号安装有货仓摄像头，汨罗控制摄像头转了一圈，视野当中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是的。我现在，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东西在跟着我们。”
雏渊的声音里带着渐浓的紧张。汨罗不由得想要抱头哀嚎——为什么这种节骨眼上还会有不知名的东西盯上自己？
——咔
感觉到船下潜的晃动停止了，他转过头，却看到女孩发白的脸正对着自己。
“船长，不能再往下了。”
“为什么？”
“下面——”
不用雏渊解释，汨罗在接下来的瞬间里，也立刻明白了女孩想要说的话。
观察舱的舷窗外，废墟组成的丛林的底部，震动开始了。无数的舰船残骸再次开始崩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挣脱自己上面的那堆废墟，震动随着水流传到了打捞船的身边。
“雏渊！”
女孩脸色惨白地抓紧了舵把，汨罗一把拉下了蓄水舱的排水阀门，蛇首女妖号开始尽全力地后退上浮，远离废墟底部那个不明的怪物。
尽管开始上浮，但是打捞船的船身却奇怪地歪斜起来，猛地向左倾斜的地板差点让汨罗摔出控制椅。
“船长，那个东西在吸收周围的海水。”
雏渊已经把舵把转到了最右侧，但是被周围开始不稳定的水流包裹的小打捞船还是在缓缓地往下滑。船舱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似乎在拼尽全力与水流抗衡，但是汨罗和雏渊都知道，这样危险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
“减轻重量。”
——货仓，货仓——
闪念之间，汨罗急忙在一排拉杆之间找到了货仓的拆卸按钮。但是按下按钮的船长却发现，货舱并未脱离。
“为什么——”
汨罗按了好几下，但是船舱仍然没有反应，指示货仓连接的灯仍然是绿色的。情急之下，他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能立刻抛弃舱室的办法。
“船长。”
他听见雏渊在叫他，脸色惨白的女孩眼睛里充满了坚决。
“把放电器扔出去吧，现在对准那个东西的话，说不定能产生效果。”
——放电器
汨罗摇了摇头。在这个距离上，放电器完全会把打捞船也笼罩进去。他不想再让女孩受到一次放电器的强烈震荡。
“船长，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吧。”
尽管语气仍旧平静，但是汨罗感觉到雏渊的声音带着些火气。
——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船长。”
她又喊了一声，但是汨罗开口了。
“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下去。”
尽管声音带着颤抖，但是船长还是这么说道。
“顺着水流，藏到下面的残骸里面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靠近那个圆筒。”
深度计显示的深度是八十米。
在汨罗的印象里，漂流时代的巨型生物，除了成群结队，本土舰都只能绕道的啸鲸，汨罗只知道凶鱼。巨型生物全部都分布在大陆世纪的【深海】，也就是现在地图上划分的【禁区】，会上浮到100米左右深度的，除了啸鲸之外，别无他物。
但是啸鲸不可能会落单出现。
海水的吸力越来越强，似乎被废墟埋住的那个东西打算利用大量的水来脱离困境。打捞船在不稳定的水流中勉强找到了突破口，滑到了吸力并不是那么强的那一面。汨罗展开了打捞船的机械臂，牢牢地钳住了一艘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船舰的废墟。
“感知到了。”
汨罗看向雏渊，女孩说道。
“我感觉到了.....触须。”
“触须？”
“它要‘挣脱’了。”
堆积如山的船身被一股巨力拖动着，随后，水的流向猛地改变了，变成了向外喷射。大股的海水涌向周围，水中墓地立刻布满了被喷射出来的铁屑碎片。汨罗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当时一个劲地后退上浮，这艘船现在恐怕已经被残骸的奔流打成碎片了。
雏渊也是一样的脸色苍白。
“船长，那个东西出来了——”
即使雏渊没有说，汨罗也看到了那个怪物的真身。牵扯着大量的船舰残骸，从水中墓地的底部现身的，是一只有着五六条触须，背负着甲壳的庞然大物。它的颜色被残骸所浸染，铁灰色布满了锈痕的表皮连带着不断崩落的铁屑，就像是整个废墟丛林活过来了一般。
——连鞘章鱼
汨罗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但是眼前过于巨大的形体让他只能沉浸在难以置信之中。连鞘章鱼是一种连鞘甲壳类的海兽，它们一般存在于大船的残骸中，钻进坚硬的物体里当做巢穴，靠捕获路过的鱼虾为生——这种生物明明只有一人大小，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巨型的个体？
汨罗想到了，那个时候漂浮在废墟底层的几条大鱼的尸体，不正是被触须缠绕而死的死象么。
巨型章鱼甩动着铁灰色的腕足，爬上了废墟丛林的顶端，周围浮动的鱼群的尸体跟它比较起来，如同猫狗与巨象的差别。
“雏渊，那个，是连，连鞘章鱼吧？！”
不敢确定的汨罗结结巴巴地问道，女孩迟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体型放大了，但是的确是那种章鱼没错。”
蛇首女妖距离章鱼有一段距离，但汨罗还是认出了被连鞘章鱼当做【鞘】的东西——被巨型头足类生物背负在身上的是一艘许德拉舰的残骸，远远看去，乱七八糟的舰船的残骸缠在许德拉宽大的船身上，如同章鱼背起了整个墓地。
“我又听到了...那个波长！”
驾驶座上的雏渊猛地蜷缩了起来，她用手捂住了头部，紧紧闭上了眼睛。巨型章鱼伸出了腕足，缠住了周围几个比较坚固的大型残骸，开始往废墟丛林的边缘攀去。汨罗注意到，章鱼的腕足闪烁着些许荧光，记忆里连鞘章鱼并没有发光功能。
“船长。”
他听到女孩在叫他。雏渊的脸仿佛完全失去了血色一般，她说道。
“我们要找的东西，那个圆筒，就在连鞘章鱼的体内。”
“解释一下吧，大叔！”
刚刚踩上货船的甲板，汨罗就揪住了过来迎接的东安的衣领子。燕和雀的深潜船并没有上浮，回来的只有蛇首女妖号。打捞船被货船的机械臂拖到了工作台上，海水正在从真空隔舱的漏洞里往外冒。
汨罗他们在发现连鞘章鱼之后，没有犹豫多久就上浮了。没有任何武器的他们根本对这个巨型生物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缓缓爬出了水中墓地，爬向更深处的深渊。上岸后憋了一肚子火的汨罗直接找上了东安老爹。
他一只手指着顶部舱盖上绑着的仅存的放电器。
“你早就知道放电器会影响到雏渊的吧！”
东安的眼睛瞥向别处，开始吹口哨。
“喂——”
“小子啊，我问你。”
大叔慢条斯理地解开汨罗揪住衣服的手。“雏渊受伤了吗？”
“受伤了啊！手臂上破了好大一块，包括感知都受损了。”
“虽然不知道前者是不是因为我的错，但是就后者而言，汨罗，我的确是不知道放电器会对雏渊产生影响，毕竟莫利亚一点事都没有——”大叔指了指戴着眼罩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导航员，“如果说因为这个疏忽或者意外造成了雏渊的感知受损伤的话，需要我道歉吗？”
汨罗一时间语塞了，他抓了抓头。
“......这种跟蒲宁那个混蛋一模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蒲宁跟我说过的。”
东安哈哈大笑，汨罗皱起了眉头：“雏渊那笔帐我可没打算就这样蒙混过去了，大叔。虽然我们之间有契约，但是一码算一码。”
说到契约的事情，大叔也收起了笑容。
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但是海面上完全看不到夕阳，被沉沉的乌云淹没的天空中只能看到一些微微的紫光。啪的一声，货船上的水手打开了探照灯，照亮了周围的空间。
东安看着被悬吊起来的打捞船，问道。
“小子，你知道放电器的工作原理吗？”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大致就是产生震荡毁掉鱼群的脑子，这种的吧？”
“不完全正确，但也不能说错。”
大叔说道，”你知道【次声】这种东西吗？”
“......听雏渊说过。那是人听不到的声音吧？”
“没错。”
“放电器其实放射的并不是电，只是蓄积了电能，用来释放某种东西而已。那个就是【次声】，我调整过频率，这种程度的【次声】应该无法对人类产生作用，但是对声音特别敏感的鱼群会被次声震荡，毁掉大脑或者中枢的某些部分。”
“但是，为什么雏渊会受到这个频率的放电器的影响，这件事我也不能理解。明明【海豚之子】应该根本不会受到放电器的影响的。”
东安难得斟词酌句地说着。魁梧的大汉眯细了眼睛，看着汨罗。
“小雏她，真的是【海豚之子】吗？”
“......”
难以忍受的沉默。大叔耸了耸肩。
“虽然因为契约的关系，我没法得知小雏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这样下去的话，诸如此类的意外，或许会越来越多。汨罗，即使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
“不回答的话也无妨，毕竟，这是契约的内容。”
大叔倒是很爽快地在沉默不语的汨罗肩上拍了一记，起身离开了甲板。
“休息二十分钟，等燕和雀上来之后，我们讨论下怎么搞定那只大乌贼。”
“......”
汨罗独自坐在甲板上，探照灯的光扫过，映照在他眼前的海洋。但是，也不过是一片黑暗而已。
半晌，他狠狠地捶了一下甲板。
燕和雀上浮的时间远远比想象中的久。一个小时之后，探照灯的映照下，深潜船那圆圆的船身才冒出了水面。汨罗明显地听到大叔松了口气的声音。
“怎么样？”
大叔迫不及待地问爬上甲板来的雀。懒懒散散的年轻人却是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他没有理会大叔的问题，而是揪住了东安的衣领。
“老爹！船上有医生吗？！”
雀那充血的眼睛在探照灯下显得异常可怕，雏渊不禁颤抖了一下，往汨罗的背后缩了过去。大叔却是很镇定地问道。
“燕怎么了？”
“姐姐的【神经】被破坏了，现在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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