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看惯了的长宁宫内景,作为兼具书房和休闲房的宫舍,秦让在摆脱朝政和嫔妃烦扰之后,一般会在这里看书放松。
秦让还记得七年前的旱灾,当初就是在这里,郎中令萧负图与丞相苏怀抛开党争成见,联袂夜行而至,一同请求皇帝拨款,救灾救民。
秦让当时正在吃荔枝,还引得两位朝中重臣慨叹。那时才十七岁,刚刚即位的他这样为自己辩解:“朕啖荔枝将多死一人,亦或无食能多救一人?朕可十年吃斋,天下能得十年无旱耶?自是不可。”
那幅画面,那场交谈,秦让至今还记得。
——但有些不协调。
长宁宫中部件的摆放,喜爱器物的位置,似乎不太符合印象。
身体也有些不太对劲,很多下意识动作,在实际做出来之后都与习惯的触感不符。
真正令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是内侍衰老差不多十年的面孔,以及自己的手掌依旧是熟悉的骨节,却比他的手更加消瘦衰弱。
这一梦,似乎是未来的景象。
“陛下,该上朝了,今个是大喜的日子,叛军首领李怀民终于被抓获,红莲教妖道枯和也已授首,就等着您发落呢。”
——太久了,就算是梦也太久了。
秦让觉得南边的叛军被清剿最多也就一两年,看内侍的衰老程度却远远不止。
想要抱怨两句,出口的话语却与想法不同。
“好!朕要亲手杀了他!”【南方镇守是吃干饭的吗?】
声音狂躁而暴虐,秦让最先联想到的是吃人饮血的恶魔,他被自己吓到了。
他无法承认这是自己。
身体也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就好像戏剧在向下一幕推进,台上的演员可以出演各自的神态和语调,但剧情总是要继续推进,转场时必须要走到恰当的位置。
还可以控制身体,却并不完全,他可以控制洗脸的力气,却不能放弃洗脸的动作。
——就像是两个意志共同作用在一具身体上。并且对面原本的意志更加蛮横强硬,大幅压倒习惯不争的秦让的想法。
内侍帮助打理好衣冠,一路行至议政厅,正如内侍所说,果然看到了被枷锁绑缚的李怀民。
其实他自称秦怀民,但氏族阶级不会接受一个旨在“天下大同”的人做皇帝,也不愿他和皇帝有任何关系,就秦让拿到的所有报告都在说明,秦怀民本名李怀民,是一个寻常农夫之子,受红莲教蛊惑所以起兵反秦。
秦让毫不怀疑氏族阶级参与对情报进行伪造,他们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也许李怀民真的是他的某个表亲,流落民间的皇室血统,但名义上他不能是,大同的思想会冲击氏族阶级根本,所以李怀民必须与皇室割裂。
这倒是没什么所谓的琐事。
说到底,皇室也不过是个更大的氏族,割舍、放逐,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些氏族会做的事情,皇室做得更多,也更狠,更绝。
秦让在这里打算依了氏族的意思,李怀民就李怀民,无妨,反正叛逆是大罪,都一样要杀。
“此为妖道枯和残蜕,请陛下明鉴。”
殿前朝臣中,徐诚徐卫尉也在,他也老了,须发泛白,但挺直的腰杆和魁梧的体型和当初没什么两样,仍然能带给秦让“只要徐卫尉在就不用再担心”的安全感。
徐卫尉手中的盘子里,有羽衣的衣角碎片,和半段染血披帛。
死了就死了呗,还拿上来干什么啊,恶心我是嘛——秦让是这样想的,话却不是这样说的。
“正好!呈上来,朕用来下酒。”【已经品鉴够了,快端下去吧。】
啊不是——这个人真的是我吗?
方才镜子里看过,应该是自己十多年后的样貌,但这般残暴连他都看着心惊。
他秦让虽不说多么爱民如子,但生平做过最伤天害理之事,也不过是七年前大旱,考虑到救灾款会被氏族层层剥削,最终能落实到灾民身上的根本没有多少,所以驳回萧郎中令与苏丞相的拨款劝谏。
并且那也不过是大秦先祖所定国策,一定程度上放任天灾,就为了让生民对氏族起怨,进而起兵,起义,便可以有理由削去氏族财力物力以平民愤,稍稍减轻土地兼并,为大秦再得百年国祚。
秦让从不以他人的悲惨为乐。
他最多只是闭目塞听的不去感受,不去看。
哪怕如今只是混元金仙所赠一梦,秦让仍然感到愤怒,他没道理遭受这样的抹黑与诋毁。
并且事情到这里还没完。戴枷的李怀民这时候突然笑出来,却是宛如哭号一般,低沉而阴冷。
“‘这不是梦。’”
他这样说道。
“‘这是未来,我在未来,向过去的秦让所说。’师尊以六甲奇门卜算,曾向我嘱咐,在扶正军败亡之际向秦让转述。”
“有意思,这就是你的遗言了吗?还是说,打算求饶?”【什么意思,现在是对未来的照见?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秦之天命已去,正统理当归唐,我欲争气运,如今败了便是败了,无需多言。只为传达师尊所说:‘我必出此言,秦让丑恶且暴虐,并非是归淼元君卸任国师之故。’”
“……”也许是听到了归淼元君的名字,原本历史轨迹的秦让难得平息了暴躁的情绪,只是等待着李怀民的后续。
但秦让能感受到,仿佛胸口有一团火焰想要爆裂,却被强行压抑住的难受,但那并非自己的感受。
秦让不认为自己会因为归淼元君的离去而产生多么大的心理变化。
虽然他幼时确实对那位慢性子仙人抱有憧憬,仅仅只是憧憬的程度,又不是用清深重的浪子,人生中不论少了谁,秦让都会把持御座,与先前一样地活着。
但,似乎也只有这种解释,能说得通。
除此之外发生怎样的变故,他秦让才会变得如此残暴不仁呢?
“‘没有为什么,归淼元君之说,只是你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李怀民给出了答案:“‘秦让变得愚昧且短视,是在人生的中后期,因为权力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所以不再有思考与慎重的心思,选择放纵自我,恣意挥洒暴虐。’”
“‘未来的你会变成暴君,仅此而已。’”
“‘由此,秦朝国祚尚有四十年,自你而终,继国为李唐,倒是全了我等所愿。’”
秦让没有再开口。
他从腰间拔出了剑——并不是平日习武所用的佩剑,也并非君王的仪式礼器剑。
是原本置于议政厅之上,始皇帝在赵高李斯干政一事后,为警醒群臣,当庭斩杀二罪首,并以此剑置于横梁,言后人可持此剑“立斩奸佞”。本是只能偶尔用以威慑的手段,存在迫切需要实现的政令的时候方才请出,向氏族和诸子百家展现君王不择手段也要践行到底的决意。
未来的秦让,竟然当做佩剑随身携带——上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和油渍,可能曾经当成餐刀使用——已然失去了作为政治威慑力的效果。
以至于让他出离了愤怒,未来的自己竟敢这样糟蹋祖辈的政治遗产!
【你不是我。】秦让这样怒吼。就算发不出来声音也没关系,这句话是对自己所说,自己听得到,自己证明自己的意志即可。
【你不可能是我。】身体自顾自地向李怀民走去,握着剑。剑对面的李怀民眸中只有平静。
【所以!】长锋高举,朝堂之上全无声息,文臣武官,三公九卿,都不愿抬头再看,他们没有抗议,没有反对,只有习以为常的漠视,以及对漠视的自己感到深重的悲哀。
【你怎么敢用我的形神!】
悬剑落下,斩下的却不是李怀民的首级,反倒斩开秦皇的咽喉。
那是秦让最后对身体施加的意志。
他叫秦让,他可以行昏庸之举来平息氏族与百家的争端,也可以接受昏聩之名来谋局天下大势。
他可以让步,他可以选择不在乎。
但他也有在乎的事情,比如归淼元君,比如大秦国祚,比如自己的意志。
若是事到不可追回,这位帝王与其名截然相反,也不乏同归于尽的刚烈心性。
——————
从梦中醒来,内侍告诉秦让是归淼元君将醉酒的他带回来。
“朕醉后说了什么?”
“……‘你不是我’,以及其他不足为外人道之言。”内侍立刻回答道。
“有谁听到了?”
“回陛下,有臣,归淼元君,还有帮元君扶着您进来的宫廷侍卫。”
“你其实可以把自己摘出去。”
“不敢,臣不知生死,只知忠之一字。”
“哈,谅你也不敢,”秦让沉默了片刻,拍拍内侍的肩头,接着又踹了他一脚,让他滚出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那宫廷侍卫将回乡省亲。”
“知道就行,去吧——等等,还有,接下里的一个,不,两个时辰,拦下所有朝臣,不要任何人来打扰。”
朕要静一静。秦让这样说道。
怒火熄灭之后,这位大秦最尊贵的人物冷静下来,开始反思从南柯一梦中得来的信息。
秦让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他知道自己想要获得什么。
不羡仙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我是舰娘》、《我的师妹是妖女》、《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认清现实后,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