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不要紧,等伊回来再问看唛……嘿,真奇怪喔,哪会安呢,我明明记得有交待给伊……”
他搔着头咂咂称奇,走了几步,忽又转回身来。象是瞬间戴好面具,恢复平时从容昂扬的神态,用狎谑的笑容抹去刚才的慌张:
“啊你这呢早就回来,戏看完了?喔!甘会是遇见什么帅哥,半路就溜了出来,哈哈,我猜的对也不对?”
我只得提醒他我没去剧院的原因。那种恭顺到近于卑下的语气,无法控制的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厌恶,和见到庙就要拜一拜的老太婆没两样。大概是我微弱的声调,或奴仆般恭谨的姿态,助燃他眼中本还虚怯不定的焰火。他像从钢索重返平地般舒开两颊丰润的笑纹,脸上垂坠的小肉瘤也振翅欲飞:
“啊呀!早知道就把我那张票给你,无采啊!我这几天真正累到,听音乐听到差点睏去,雄雄想到有几件事情要自己处理一下,所以才提早回来,回来才想到名单和电话号码都放在小春这里……哈哈哈,没法度,人家出国来观光游览,我是一天不工作就睏不去,唉!为着乎咱的家乡和社会,再辛苦也要甘愿……”
不行不行,我得坂回一城:“阿叔你一天到晚都这么忙,这趟怎么没顺道带家里人出来玩?”
他的嘴唇开阖几下,没有回答,脸上变化出千百样云彩。他摆摆手,把话题带开:
“不早了,去休息吧,明天导游要带我们去山顶洗温泉,你也斗阵来去?”
“不用了,我明天要坐火车到伦敦去换飞机。”
“喔?你要回绿岛了?”
“不是,要去美国,到纽约。”
“哦?你要去美国?”
他拉长了语尾,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我,分不清紫黑脸上放的光是因为惊喜或惊吓,我感觉到自己在他眼里倏然从模糊影子对焦成实体。
他摇晃着笨重的身躯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左右张望,确定走廊上没有第三个人,迟疑了几秒,又突然转身向我快步走来,像追赶就要开走的末班火车,吧嗒吧嗒眨着眼要是他有尾巴的话,必定摇个没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恳求语调,和媚人的笑容:
“欵,阿涟你…现在有闲没?阿叔请你去喝一杯。”
从纽约一路搭火车换巴士,沿途游荡闲逛,费了几乎三周的时间,我才来到爱达荷州的首府波伊市。到旅游信息中心去打听,问知开往这个名叫“极乐”的小镇的灰狗巴士班次一天只有两班,两个半小时的旅程,得花上五六个小时等车。Bliss,ID。指南上的这几个字引我生出联翩浮想,特别是置身在这片连买啤酒都要出示身份证明的辽阔大陆上。
于是我到丹尼斯快餐店点了附赠可以免费使用计算机的餐点,在网络上查出我的目的地有多远,顺便收信。在附近找到一家租车公司,经过一连串繁琐的交涉,总算租到一辆茄紫色的韩国现代车。把租车公司职员在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路线反覆详看,烙记在脑子里。我先弯进不远的塔吉超市,采购一大袋洋芋片苹果和可乐,怀着既兴奋又不安的冒险心情,开上I-84号公路,往东南方去。
头一次在外国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张得直出汗。总算摆脱城里的车潮和号志,穿过农田和原野的公路平坦绵长,彷彿没有尽头。往西的车子愈来愈少,心情也愈来愈轻松:看!不再软弱,这么自由、能掌控一切的我!有了在巴黎被扒的经验,我更懂得钱的方便和累赘,也更谨慎,加上廖灿丁塞给我的丰厚资助,现在我想去哪就能去哪了。把他托付的事办完,就开车往黄石公园和大峡谷去看看吧!
公路笔直而空旷。天空蓝如棉花糖。红黑交亘的远寂山脉。一匹绸黄无尽的平原。
我扭开收音机,一个沈着的男中音分析着政治财经局势,不时被激动夸张的广告中断,宣扬健身房减肥项目或披萨特价的好消息。车里充满种金属般明亮的语言,只要不费神倾听和理解,它就失掉传达讯息的负担,成为陌然轻快的背景音乐。和太轻易渗透我思绪的华语,或是始终伴随着情绪压力的母语相比,美式英语就如同金光闪闪的星期天,身为一个过客,无须对它认真。
也唯有在这样一手可乐一手方向盘,听DJ闲嗑牙的假日气氛里,我散漫的注意力才会飘向手机荧幕上闪动的那行简讯,是蝌蚪寄来的:
“Lu was died on Thu.,29 Aug.”。
谁是Lu?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在绿岛是过去式了,却正在美国进行着。Lu?
我认识姓卢的人吗,除了象鼻故事里那个整形蒙古大夫?
他/她是怎么死的?
他/她的死亡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蝌蚪为什么把这行短短的话附在信末给我?
寻思许久,我和蝌蚪共同认识的人,只有……吕向捷!
彷彿从黑暗中陡然敲出一道火光:他死了?那曾经使我心荡神驰、让我迷醉在爱情里,最终又逼我面对人性丑恶的男人:死,了?
不,不会的……为什么不会?与其那样悲惨的作为植物活着,倒不如彻底的消失,先是灵魂的、再是他那谜样的肉体魅力。像他那样自信又自恋的人,若仍有一丝魂魄残存,决不会愿意卑微地依赖别人的善意苟活。
也许他内在有一丝强烈的意识,缓缓啃啮着,终于扼杀自己最后一口气息?或是他在一个无人看顾的片刻忽然醒来,挣扎着拔掉了套在脸上的人工呼吸器?又或者,一个曾被他伤害或深爱他的人,为着弥补自己被毁败的青春和热情,替他决定了这个结局?那人,会是淑丽吗?
我在心底向自己分析可能的死因,如同在替故事角色考虑各种合于逻辑的安排,然而这冷静的声音终究不敌一个更庞大的失落:这回,他真的不在了。
有一种无可遏止的诉说欲望,如岚雾骤生,却又无影无色,不可捉摸,压迫着,充塞在我的喉间、我的脑海,和宛如被尖刀划破的胸口,却又没有适切的语言,没有善解的听者,甚至无法化为宣泄忧伤的眼泪。悲哀的沉默如乌云一般,从心头瀰漫开来。
一阵尖锐的长鸣惊醒了我,我慌忙让出车道,一部尾随在后的雪佛兰呼啸超越,外车道一辆卡车却直冲上来,我急打方向盘,再闪回内车道,险些撞上分隔岛的护栏。飞掠而过的卡车上探出一张大胡子脸,狠狠丢来一句脏话。我勉强握紧方向盘直直盯着前路,看到公路餐厅的招牌就立刻切出去停车,到洗手间转开冷洌的自来水,冲洗我不停颤抖的双手和滚烫的脸颊。
犯不着,犯不着为他作这么危险的悼亡仪式。遥远的时空冲淡了当年的痛楚,我终于能坦承:当时自以为刻骨铭心的恋爱,原来只是他众多狩猎游戏中的一局。该庆幸我及早醒悟,从他身边逃开,犯不着这么快就再与他在另一个世界相逢。
我坐在路边长凳上,让阳光烘暖我冰冷的身心,从惊恐中逐渐恢复平静。是了,他短短的精采的一生擦过许多火花,我不过是一颗早就被他抛到脑后的流星。究竟为什么,他离我的现实愈远,却愈在我记忆布幕上放大到不成比例?而阿树,那相形渺小、让我尝过真正幸福滋味、可以依靠的阿树,我却愚蠢的放弃了?
回想这些作为,连我也成了难解的谜,我甚至不明白为何置身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阿树说过,空漠是我常穿回家却忘了脱掉的一件雨衣,现在我终于懂得他的意思了。我总是想着不在眼前的人和事,很少专注在现刻,只有当下的一切成为回忆或想象,无法追回时,它们才会化为鲜明形象,占在我心里。
我站直身子,极目四望,淡蓝的天空下,除了一片无垠的黄色平原和遥远起伏的黑色山脉,什么也没有。渐渐的,西边圆大的落日把荒地染成粉红,干燥的野风带着傍晚的冷意,吹透我单薄的衣衫,这就是我曾经向往的他方夏日?够了,该结束这趟没有目标的孤独漂泊,回到久别的家乡,重新回到现实吧!但是,母亲和弟弟各自有了新家庭,没人在等我,我哪有家可回?
若不是因为廖灿丁,我不可能知道世界地图上这一点的存在。不过是顺道替他去探望女儿,还慷慨附上两千美金的额外旅费致谢,人家都付出最大的诚意了,再要拒绝帮忙,未免太失礼。他的托付,正方便我再次推迟回绿岛的计划。
为什么不用国际快递寄出这个巴掌大的小包裹,既快速又省钱?当时我被他头一次出现的慈爱表情和语调给打动,相信他是为了身在异乡的女儿着想:一份快捷送达的礼物太敷衍,哪里比得上一个同乡远道捎来的温情祝福更有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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