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确定是怎么开始的,也许是因为里奥没完没了的啜泣和祷告让我心烦,我说见鬼去吧,就算把他把钱全捐给教会,我们还是被上帝彻底遗忘了,结果我们狠狠打了一架。这个专门压榨羊毛工人的胖家伙力量不小,我的肋骨险些被他撞断,幸好靠野果补充的精力有限,这场角力撑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
我们虚弱的躺在沙滩上喘气。无意间瞥见远方那座高耸的锥形山,想必是座死火山,爬满了生命力旺盛的矮树和杂草,像一袭巨大多褶的绿绒裙,又像一座弃守的古堡。我们总得搞清楚自己置身在什么样的地方,在长久的敌意对峙之后,我终于打破沉默先开了口,建议我们爬上山顶去,登高望远必能看清环岛的海域,究竟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
上山的路比我想象的艰难多了,这些怒放的野生植物是无数持着刺枪的站岗卫兵,根据那些探险家的热带经验,在看不见的叶丛里,也许还有致命的毒蛇猛蝎,要通过它们,不但要身手灵活,还得有轻便的武器对抗才行。我们撕开横滨领事的衬衫裹住裸露的皮肤,带着乔阿钦留下的一把小刀和两支削尖的棍子出发了。
穿过阴溼刺人、蚊虫飞舞的丛林,终于爬上了山顶,我们身上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血红的太阳正要沈没,里奥的表也停止不动了。这段路程到底花了多少时间?谁也没空去想这个问题,因为眼前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山顶并不像我们先前以为的是一片平坦,披覆短草的中心竟有个比罗马战车轮还大的圆洞,趴在洞口朝下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看来这座火山还没有完全死灭。
我们站在洞口边缘向海面了望,不由得倒抽口气:北方竟能看到一片绵延的陆地和忙碌的港口!在夕阳的照射下,那些船只和高矮不一的屋顶闪烁着橙色的光芒,简直像一片海市蜃楼!里奥也看见了。两艘张满白帆的小船,正缓缓从一公里外的海面上滑行而过。
离陆地这么近,只要我们能造个木筏,穿过那片海洋的话……我在笔记本上详细画好岛的方位和陆地的位置,平静的海面看来并没有什么海沟或暗流,如果运气好的话,很快我们就能在干爽的屋子里享用着香肠和红酒了。上帝!上帝!如果你存在的话,我愿意放弃我那套狂妄不敬的无神理论,只要能重新回到人群里,即使已经失去青岛使馆那个秘书的职位,我也不在乎,哪怕在街头过着卑贱的乞讨生活也好,只要能重新返回文明世界……
1923年3月18日
没有想到砍伐树木会如此困难,这时候我们才真正悼念起肌肉饱满力大无穷的乔阿钦来。
1923年3月19日
勒普达!是的,我咬牙诅咒为这该死的地方命名,这娼妓!这变幻莫测的妖魔!该死的格列佛!可恨的史威福!用他的想象力为自己赚尽名利,却要用我和里奥无望的囚困付出代价吗?
也许连史威福都不会相信果真有勒普达飞岛的存在,我也宁愿不信,但是要怎么解释两天前还在北方、近得如同伸手可及的那一大片繁华陆地,今天却成了黎明的海平面上遥远的一颗星辰?即使是没有罗盘的指引,即使对海洋一无所知,只要站上这火山口四下了望,任谁也能看出岛的位置完全被改变了。除非是我们发了疯产生幻觉,这根光秃秃的孤生树枝可能在早晨和下午都把它的影子落在左边的火山边缘上吗?没错,这座岛会移动,它在旋转,更可怕的是,这件事实除了置身岛上的人之外,无人知晓,因为经过它的船只全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像一艘幽灵船静默地航行在**上,有个还没被发现的船长在执行他的任务,谨慎而熟练地不撞上近身的船只和陆地,船上的乘客如同坐在单面镜后头,能把路过的城镇和行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当这些行人往这里瞧时,却只看见透明的大气和湛蓝的海洋!
这个驾驶舱究竟在哪里?这趟旅程的终点又在什么地方?
讲究实际和理性的里奥被冒犯了,大骂我的推测全是违背常情的、只有狗屁文人才会胡诌出来的幻想,我也反唇相诘:他可曾亲眼见过耶稣和祂从死里复活?他挥着手臂激动地大喊:这是两码子事!保罗和同时代的人全都能为祂作见证!新约上全记载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我不由自主的爆出一串刺耳的笑声,对于盲从者的讥嘲总能让我在困顿中生出新的力量,“你只相信别人的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是有你我的见证和我记在这本笔记上的文字,你是不是会考虑改变信仰?喔!别忙着回答,我只是说说罢了,我当然知道,没有可敬的教会诠释和牧师崇高的权威训示,你就不能决定太阳消失的方向是东边还是西边,你得服从,像个小孩子、像个奴隶一样,除了数钞票或抱着女人的时候,你那个蠢脑袋里的上帝才能坐在安乐椅上喘口气!对你来说,所谓的天国就是再来场战争,好让你工厂里出产的毯子旗帜帐蓬和军服,怎么卖也永远卖不完……”
话还没说完,里奥就像头愤怒的公牛一样向我冲了过来,冲撞的力道使我们一同跌下……不是跌在铺满烂叶的柔软草地或干硬的沙地上,而是像两颗石子一样先后坠入火山口,无尽的漆黑中,只听到耳边狂啸的风,和不再属于我的、像被冻结成一颗颗冰块的叫喊。坠落的过程如此漫长,简直分不清我正在向下掉还是往上浮,我没想过死亡会是这样轻飘飘而无重力,就即将粉身碎骨的前一刻来说,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还算相当舒服,只要能不去想下一秒的未来的话。
最后在黑暗的尽头,闪烁着点点黄色蓝色星光,愈来愈近,也许是深海的水母或热带鱼?我还来不及想,身体便重重撞击了一下,意识也像烛火被一口吹灭了。
真不该听廖洁的。一早起床被她怂恿去慢跑,被阳光给骗了,没想到清晨的空气冻得要命,结果就是头晕脚软加鼻水不断。
吃完早餐回房收拾行李时,只觉关节酸痛,背上一阵恶寒,我连忙冲进厕所,把还没消化的咖啡蓝莓贝果全吐了出来。
“今天就在这休息吧,”廖洁坚持要我躺回床上,拿颗药丸和一杯开水,催我服下:“反正大峡谷也跑不掉。”
“但是你讨厌这家汽车旅馆……”
“还好,一天才20块,那些车声吵架声和我们无关,习惯就好了。”
她起身温柔利落的帮我调整枕头、掖好棉被,拿了皮包和车钥匙。
“你睡一下,我出去买点东西,顺便跟柜台说一声,免得清洁工来吵你。”
我虚弱的连点头都没有力气,她还没走出门,我就昏睡过去了。
梦里乱糟糟的出现许多画面和声音,像坏掉的电视荧幕:金绿色的旷野、远处的蓝色山脉、海面上升起的红色太阳、曝光过度的车流,我重重踩下油门,解除定速,朝海面奔去。飞越透明碧蓝的海洋,洁白的沙滩和婆娑的椰子树,掠过绿油油的稻浪,我又看到老家门前的芭蕉树、咯咯的鸡叫声、玉兰花和潮溼泥土的气息,厨房飘来的油饭香,水晶肥皂和丝瓜面霜的暖意,还有妈妈年轻的笑容:琏啊,这么久没打电话回来,妈妈很烦恼你呢…恍惚传来隔壁满姨的声音,大概又在跟谁抱怨媳妇不孝:伊就是不听话,老爱和我应嘴…好啦,我知啦,免搁共啦!
那声音如此清晰,我在汗溼的枕头上悠悠醒来,以为正躺在老家的卧室里,一睁开眼睛,却见到印花壁纸和天花板的黄铜吸顶灯,房里飘着化学清洁剂和廖洁惯用的CK香水味。厚重的窗帘外,有稀微的阳光,和一个流利的台语女声朦胧流泄进来:
“好啦!我知啦!还剩两天,我会想办法。你麦搁卡来!”
尽管语气不耐烦,听来却格外亲切的南部腔,那是谁呢?廖洁不会说台语,大概是隔壁房住了绿岛游客。
我突然好想家,一个月没打电话给妈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担心?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我想念小时候感冒时,妈妈亲手熬的白粥,闻着好香。还有半夜她多肉的手放在我火热额头上,凉而软的安慰。
再醒来时,体内那股钝重感减轻不少,但四肢还是软绵绵的。转头过去,只见廖洁正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低头检视摊满床单的小药罐、胶囊包和银色铝箔。听到我翻身的窸窣声,她立刻把那堆药全扫进蓝色沃尔玛塑料袋里。
“怎么样?好多了吗?”
“嗯,好一点了……”我盯着那个鼓鼓的塑料袋:“那些药,是你帮我准备的?需要吃那么多?”
“这个?不是啦!”她有些慌乱的把袋口收紧又打开:嗯,也有啦。早上给你那颗Advil是我随身带的,怕药效不够,就再买一些别的。你现在怎么样?身上还会痛吗?还有再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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