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对阿树说了谎？但是没有谎言，哪里会诞生爱情？对于爱情本质思考得愈深，那层动人的糖衣愈容易剥落：我们需要爱人，不是因为爱上那个美好的他者，而是爱上他眼中美好的我们自身。他是我们从镜中照见的另一个自己，被理想化或夸大的。众所瞩目的美人或名人成为经常被爱的对象，乃是因为爱者能透过这“拥有”的行为使自己也拥有对方的美貌和名望；有人偏爱弱者或失败者，不是为了扶助爱人，却是为了使自己成为一个耶稣，既有被倚望的权力，也有崇高的美德。我们需要爱人来打发无聊无益的生命，需要拥抱爱人来证明自己是可爱的，需要爱人来抚慰我们时常空虚的许多希望：友谊、物质与逃避孤独。
你希望爱人快乐，如此你才能获得比他更多的快乐，你有时在肉体或精神上小小地折磨他，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可以为爱人牺牲自己的时间与生命，却决不会为爱人牺牲自己的快乐……你说我这话不对，不是有好些怨妇经常为了丈夫孩子牺牲她们出门游乐或享受青春的机会？不，你只看见她们表面上的不快乐，却不知道她们苦着脸向人投诉自己如何为爱折磨时，她们从心到嘴到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汨汨冒着又酸又甜的汽水泡，被她所爱的人不论是对她表示感激或忘恩负义，都只会更提高她心目中自己圣洁的受难者形象，添上无人能逼视的光环。为了成就这形象，出门玩乐非但不会给她带来和自我牺牲同样的极乐，反而会蒙上莫名的罪恶感。苦涩的狂喜，因为迂回与对比，往往比直接得到的快乐还更有味，就像你身上有个淤青肿块，一碰就疼，但你若狠下心使劲去揉它，你被彻心裂肺的痛撕扯得吼叫掉泪，可是痛中会绽出一朵绝美纤脆的小花，一丝愉悦的高音，你一放手，它便如幻影般消失，就像女人的高点。你现在长了点智慧，回头去想另一对如今已和你无关的恋人，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彼此需要，不论在外人眼中看来多么病态碍眼，你也都该退让出来成就这爱情--尽管这爱情你实在很难认同。
因为演员的表情声音传达不出邪灵的凶猛威严，你生出个绝佳的主意，主张把这段戏改成戴面具的舞蹈，灯光音乐加上舞动的肢体，会比装腔作势的激动对白更直接更震撼。吕向捷沈思了一下，拍手说这点子好，他可以找人来帮忙编这段舞，面具也不成问题。你愉快地和他对望一眼，尽管他已经有一个月不曾碰过你的身子，他的眼神仍稍能补偿减少触碰的缺憾。你因此原谅了他的忙碌。
隔两天，排练室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女子，嫩粉色紧身韵律服把她丰满的身体和玲珑的腰肢全露出来，个子不高，下巴总昂得老高，像要努力藉着头顶隆起的髻和长颈子把和她说话的人给比下去。吕向捷指着正把腿架到镜前把杆的她对你说：“那是淑丽，来替我们编舞。”
你过去向她招呼，报上自己的名字。她放下腿，挺直了脊梁，一对细眼睛竭力向上翻起，降落在你的额头，快活语调显得有些装模作样：
“啊！我常听向捷提到你，说你这阵子很帮忙他，谢谢哦。”
她一开口就教你诧异：要不是和她对面说话，你真会以为这尖刮如鸦噪的嗓门是出自一个鲁钝的乡下老太婆，和她不聪明却还清秀的脸极不调和。其次是她女主人似的语气，暗示着什么？你心里藏着疑问，继续和她攀谈着，问知她学舞也教儿童芭蕾。她语带兴奋地告诉你，有哪几个电视明星也带孩子来上过她的课，忽然嘻嘻爆出一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窃笑，随即就像小孩似的想到哪说到哪，评论起那些明星最近上档的电视剧和被小报掀底的私生活，随即又向你推荐她最心仪的一个言情小说家：“写得太棒了，她还会写歌词，像最近很红的那首『你是我的唯一』有没有？就是她写的！”替这句话做结的又是那奇怪的咭咭笑。你有点孤陋寡闻，她热心地哼起歌来企图唤起你的印象：“你一定听过，最近收音机和店里都放这首歌。”
她走音的歌声像张刺渣渣的藤椅，扎得人很难久坐，幸而这时吕向捷走过来，沈着脸对她下令：“开始了。”
你头一次看见他用这么不客气的态度对人说话，彷彿交代仆佣开饭的老爷。
“她说她是吕老师的女朋友。”
“不会吧？她看起来没什么气质……”
身后的交头接耳像记焦雷，当头把你劈作两半：这个淑丽就是吕向捷向你提过的，那个到现在还对他紧追不舍的前女友？是那个送他蛇缠狮身戒指、对他殷勤备至、他自称从没爱过却被她的爱感动的人？另一半的你失声大笑：怎么可能？这么一个俗蠢、神经不大正常的女人会是你的对手？如果是真的，也未免太侮辱他的眼光、也侮辱了你对他的爱。
你跟着大家坐在地板上，看她示范她编的舞。她匍匐在地上，随着原始幽渺的低吟声微悚着身体，渐弓起背，最后像被扰醒的愤怒山神奋力一挣，举高双臂从地上跃起。她一抬腿，一扭腰，极富弹性的身体便弯出柔软惑人的线条，她拱腰倾身做出个威吓的舞姿，你顺着当中那道幽微的沟渠跌进绝望的洞底。你攀着严酷冰冷的峭壁从洞底往上爬：她的舞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巨大的恐怖威胁感，倒像巫乩的装神弄鬼；她套用太多现代舞和平剧现成的身段和动作，显得芜杂浮躁，像她吱喳而无重点的谈话内容。但是哪个男人能抗拒这具诱人的胴体：轻晃的胸脯是一对绵软令人沉眠的枕、汗渍莹莹的象牙黄颈背如丝绸、灵巧的腰肢圆润的臂腿都是爽口的幼笋……如果她恳求你享用这身体而不求索任何有价的报酬，你还犹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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