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和他这样灯下对坐,有热饭菜和笑语声,像家人一样亲,不用担心背叛或分离的安全感。最初在书展中认识他的时候,他一头粗短的乱发、笑容腼腆的模样就让我心生温暖。他是一座私人机场,能让我降落休息,也能提供我再度飞翔的跑道,相较于吕向捷那么幢能使游人迷途的奇山,这座机场冷清许多,一眼就能望尽,没有暧昧复杂的多重路标,只有一盏引你归航的信号灯。
饭桌对面墙上挂着他的一幅画:秋天的枫红中,荡鞦韆的小女孩和蝴蝶比高,但是蝴蝶飞远了,只剩下鞦韆寂寞的歌声,一个哪里也去不了的来回摆荡。他的画和人一样,用色线条恬淡清爽,不是一派天真直接,却常令人沈思回味。他自己用些废木料铝片作了一个风味朴拙的框,把这画的原稿裱装起来送给我,那时我们才约了两次会。我带回家端详再三,不经意看到他在灰绿矮灌木上落的款,日期正是我们初次见面后的第二天。
那时我没去多想其中的含意,只把它当作一个很用心的示爱礼物,而我是一个淡漠疏离的被追求者。但是现在抬头瞥见这张画,心上却怦然一跳:那惘然无名的失落,可不是我今天下午的写照吗?我瞠奇注视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喂,你那画的该不会是我吧?这么一问,岂不戳穿你认识他以来装作真懂他的画的假相?也许只是巧合,那种心情不是你一个人专有,他也从没说过这画是因你而生的灵感。或者告诉他:嗳,我今天的感觉就和你这画一样。怎么了?说来听听。他会这么关切的问,握住你的手或是搂着你的肩,但你什么也说不出来,桂桂、徐彩声、主编和你死去的父亲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光是去想清楚再说出来就令你烦燥。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如果对两人的关系没有损益,没必要大小事都坦白以告。呛人的颜料味道不再像方才那么让我难受了。
从前和吕向捷的事,他约略知道,而他过去的恋爱,你也没有细究。都是相当年纪的成年人了,不会没有过去,也该保持对彼此最起码的尊重。他多数时间在家工作,也有些女性朋友,你都认得,却从不吃醋,因为你暗中觉得那些女子不是太豪迈就是不懂得打扮,对你的女性魅力不构成任何威胁。再说阿树相貌普通,远不如吕向捷那样时常有被女人注目的危险,不是每个女子都拥有你这样懂得欣赏一个男人细致内涵的好品味。他爱你,不用时刻迫着他说,你也雪亮清楚,而你们对彼此的激情,从那晚他在敦化南路上出其不意的吻你直到现在,还不曾稍减。在同一个屋子里,即使不交谈不对视,像现在这样,他继续伏在画稿上工作,你踡在沙发上翻着带回来的书本,只要听见他沙沙的笔触或一声拉动椅子的声响,知道他在,你心就宁妥。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担心枕畔人在夜里离去,或者你打了电话却没人接听时他究竟和谁在一起。因为这安心,你才能心上充盈着实在的幸福感,一面回味昨天在面包店那个有双结实手臂的收银员,二十出头,一双小牛似的晶黑眼睛对你脉脉凝睇,或许你下次对他友好地多说两句话,他在淋浴时便会抛却羞涩,用幻想把你剥个精光。
阿树给你看过他十五六岁的照片,理着傻气平头的黑瘦少年,稚气的脸庞线条还很柔滑,专注地坐在湖边写生,做梦的眼睛朝前望着漂浮不定的一个点,嘴巴不自觉地半开,像垂涎着眼前美景似的。乍看之下,和哪个正值尴尬年纪的男孩子都差不多,那时你从来不会对他们多看一眼。这是你所不认识的阿树,你想把他的过去也翻模在你心上,露在短裤外细瘦的腿如今你夜夜缠着它们取暖,还没吻过的圆唇现在却带给你多少电流般的快感。这看似纯洁的小画家曾经浑身抖索着,在小脑袋里描绘过许多女郎。你想象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机后是一双成熟女人的眼睛,舔着唇,垂涎这只还没生出羽毛、徒有蛮力却无处宣泄的小雄鸡。希望和爱情是偶然交错的两条路,从前你真傻,牢牢守着合一的教条,割掉自己有罪的幻想,对别人的乱性加以非难,到头来你非但没有成圣,只是白白受了不必要的精神折磨。翻着桂桂一页页又溼又喘的文字,你想她枉被冠上女王的名衔,却没领略到纯情外表和邪恶本质这种极端组合的绝妙美味,以及幻觉的必要性。而徐彩声近于自我放逐的论调,你也难以同情,一个音乐家装聋作哑的演奏毫无技巧和旋律可言的音乐,说是为了自娱也还能接受,若纯是为了愚弄听众而谋利,可就无法原谅了。
你顺手写下几个预备采访桂桂的主题,总不外是写作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印象最深刻的经验、最想与读者分享的快乐法则等等老调,你忽然听见自己问:你又比徐彩声高明到哪里去?你写的这些文章,不是要让人读了满意,就是要使他们惊奇,例如说,要是能说服桂桂再披舞衫摆出女郎的撩人姿态,或是让她一本正经地扮演健康教育老师拍照一定很逗趣,但是除了考虑到杂志销路之外,还有没有其它能说服你非做这工作不可的理由?
这问题让我不安,象是碰上一道翻不过去的铁壁。我暂且丢开桂桂的小说,拿起那些厚重的流行杂志来看,一页页的霓彩羽衫、削瘦修长的外国模特儿,暗示极浓的化妆品或服饰品牌插页广告,性和肉体是恒久不衰的商品,强调个性的结果常常是沦为极端的同而无别,但是你无法把这一点关于流行的心得直接写成报告交给主编,如果你还想要保住这份工作的话。
阿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挨近,捏捏我趴在沙发上的翘臀:“怎么啦?今天这么安静?”
我翻身起来,连人带杂志扑在他腿上:“喏!你看,这些照片有没有你喜欢的?”
“要我说嘛,”他翻了好一会儿,阖上书:“这些我都不喜欢,穿太多了。”
“色狼!”我拉开他探进我衣摆下不安份的手,坐远了些,板起脸来:“跟你说正经的,你看这些衣服是真的穿起来让人变美变性感呢,还是只因为它的价钱和商标让人有这种错觉?”
“这问题可大可小,不能这么简化。”他认真起来,“美和个人感觉有关,只要能带给你愉悦的人或事物就是美,这和你后天获得的审美观价值观也脱不了关系。多数人不会花太多精神去想这个问题,但是对美的追求是人的本能,懂得心理学的资本家掌握了这一点,很容易就能靠着不断向人们灌输对美的定义或标准,来完成自己的目的。不过,在我们生活中其它领域里,美的定义未必这么单纯,有时一张脸或一幅景象,乍看之下你认为它丑,可是心情、气味、时间或环境这些条件一旦改变,有时你反而能发现它的美,这种发现往往是更属于私人的或心灵层次,和前面说的那种流行或公众的美不一样。”他眼珠子一溜,吊起嘴角一笑:“哪,眼前就有个最好的例子,如果当初我脸皮不够厚,让你错过了我这个美男该有多可惜?”
我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卷起一本书来打他:“好啊!说了半天,原来是在给自己打广告!”
“好恰的女人!”他大笑着抢下我的武器,用身子压得我动弹不得:“还不快招?说!你没有对我一见钟情。”
的确没有,我默认了,客观地说,他眼睛不够有神,缺角的眉、鼻子略歪、前门牙有点刨,衣着随便,身材不够高,胸膛不够厚实……但是这句话倒是不假:
“你是我现在眼里最帅的男人。”
他松开我:“骗人!”
我用腿勾住他清瘦的腰,两臂环在他颈上,把他整个人扣得牢牢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刚才不是说,人类追求美是本能,只要能给你快乐的就是美,如果你不美,我怎么爱你?”
我吻他。或者说,因为爱了才美?我凝视着半寸之遥的他的脸,喜悦像一滴水,瞬即渗透我棉花般的心。我既惊奇又迷惑:这张美得不可思议的脸孔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他寒毛微生的肌肤在灯下如蜜似桃,即使是腮边一颗灰褐的扁痣也像名画上一笔未干犹溼的漆点,引人神往。眉下两扇精巧的屏风开合著,我窥见那屏风后躲藏着一对夜明珠,映现出我自己的脸,也许是来自亿万光年外的一对陨石,此刻在我手中,下一秒又将飞逝到哪个未名的地方?
我因拥有这张美丽的脸而心惬意足,但我拥有的不也只有微不足道的此刻?为了抵抗那就要袭来的对无常的恐惧,我闭上眼。谁能说得清楚:爱是因美还是因为恐惧而生?或者欲念也不是因为诱惑而生,却是为了躲避或延迟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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