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上了菜再坐下时,吕向捷这么调侃她。她不客气地从他盘里用手捞了块热面包和鸡肉送进嘴里:
“要不我靠什么过活?老板前两天还说了,他说我要这么利用上班时间和朋友聊天,可以,不过我得有本事再多招几个客人来才行,所以了,我欢迎你们没事多来光顾。你们不饿是吗?有哪些东西不吃的,我替你们解决。”
“你一定连自己的饭钱都省了不少。”
你忍不住说,带点玩笑却叹服的意味,这个率性不拘小节的奇人使你忘了初识者应有的礼貌,但她丝毫不在意,两颊塞得鼓鼓的,说不出话来,只来得及朝你比出一根大拇指。
“没劝你们点三人份的菜,够朋友了吧?”她粗声打个饱嗝,伸直腰,又点根烟,斜睨了吕向捷一眼:“不过别想用这顿饭交换,你也知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你问她最近写了什么新戏,她两手一摊:
“写什么?又没话要说。我既不骂政府,也不搞艺术,也不来什么道德重整那一套,现在天下太平,股票涨得大家乐,就想出来妖言惑众,也没人有时间听你的。写戏只是玩玩,我最近在考虑转业,想些广告文案可能不错。”
“那你可能晚节不保了?”吕向捷这句玩笑,有意顶回她话里的小刺。
“我又不甩什么交通规则、伦理秩序,哪来的气节?写广告,只要过得了新闻局那关,随你高兴怎么写,反正摆明了要骗人,愿者上钩,和你那种披羊皮的劝世剧是两码子事。就算把一辆跑车夸张得像火箭一样快,那也只是种修辞方式,有基本常识的人都不会当真。倒是你们的戏,什么有爱的地方就有希望、勇敢面对人生、自信就是美啦…呕!饶了我吧,太无趣啦!简直和教会演的布袋戏没什么两样,人活着要能照这么简单的公式推演乘除就好了。问题是,我不相信你们自己也吃这一套。”小圆镜片后的一对蝌蚪像能钻进人心似的,你被她看得心虚,连话也结巴了:
“呃,我们还是要考虑到观众的理解能力……”
“真正有良心的是,在考虑把它丢给观众之前,你该先问自己喜不喜欢。”她细腻地替你捺熄还有一点火星的烟蒂,像要说悄悄话似地挨过来:“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你别被旁边这坏家伙给绊住了。你得学着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分明是要说给吕向捷听的,随即又大声补充一句:“哦,别误会,我可没说什么自信就是美哟!”
“那你相信什么?”你问,看来粗枝大叶的她,内心世界却如层层山岫中翻腾万状的白云,你才刚依稀认出它像把弯弓,它瞬间又飞散成漫天的蛾群。
“还不知道。不过我只确定,在有能力怀疑或推翻别人告诉你的真理之前,你最好什么也别信。”
“不错,像惹内说的:永无可能的空无。不过这跟我刚才说的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舌头。”你吐舌做个鬼脸,学她的口吻说,她笑着指住你,对吕向捷说:
“好哇!很聪明嘛!你是带了她来收买我的?”
她心情大好,和你没完没了谈戏谈书本讲电影,吕向捷几乎插不上几句话,反常沉默地抽掉了整包烟。要走的时候,她还殷殷嘱咐你有空要常来坐。
你坚持不坐他的车,要走路回去。你们在路灯稀微的巷子里并肩走,隔着寸许的空隙,他浓黑的影子沈沈紧压着你。
“她脾气古怪的很,难得和人头一次见面就这么热络,”他的脸被夜色遮没大半,他听上去是欣喜的,并没有被冷落的不快,你不由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羞惭。“这是好的开始,你和她交上了朋友,以后找她帮忙就容易多了。”
你很惊奇,难道刚才她的那番表态他全忘了?
“不会吧?她根本就反对我们的戏……”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一根日光灯从围墙里爬出来探看他,严峻的明暗切割着他微笑的脸,像荒芜清冷的月球峡谷:“你知道吧?她是同性恋。”
这句话像条鞭子在你心上猛抽了一记,他把你当成什么了?皮条客旗下的技女?你太高估了自己,原来他殷切地挽留你不是出于爱!那不过是你自我陶醉的幻想罢了!狂怒之下,你几乎想狠狠地掴他咬他辱骂他……但是,不,那是被逼到末路的困兽仅有的反击方式,那只会羞辱了自己,让占尽优势的对手更轻易取胜。你忍着怒气,僵笑一声:
“那不是正好?你今晚回去对淑丽就更好交待了。”
他楞了一下,连忙解释:“那么说也是为你好,淑丽根本还是个孩子,要是她知道你跟我……”
你遽然打断他,抢先夺得说狠话的快意:“我跟你?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停下脚步,用受创的眼神炯炯凝视着你,苍白的笑和声音都像果酱一样抖动着:“你真的这么想?”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也许我退出剧团,对大家都好。”你指着他停在不远处的车子:“喏!你到了。我自己走路回去。”
你转身就走,这次你不再回头看他一眼。他在你生命中必须成为彻底的过去。走在公园外的红砖道上,森然阴绿的树丛沙沙拂响,像泣诉,像低语,更像对你的妄想和愚昧的嘲笑。蝌蚪的一句无心之言又从你心上冒出来:
“嘿!我突然老觉得你们两个样子好像,连讲话的方式都像。”
为什么你当下一阵窃喜?他整个的浸透了你、填满了你,日思夜梦中你已悄然把他完转录到你身上,他的从容自信、他的光芒、他每一条最纤细的神经和最微小的细胞,运作他那挺拔体态和微笑的肌腱,都属于你了,即使不是分毫不差,任何人把你们并置在眼前,都将为你们惊人的神似与相配而赞叹,谁也不能拆散这对不属凡间的神圣伴侣,即使淑丽为他和自己买了再多同款的衣饰也没用,一对灵魂紧密的相契相通岂能被可灭的世俗物质所离间?
才过一两个小时,蝌蚪那句话里的甘蜜就化为胆汁:你不认同剧团的存在理由,为什么一直眷恋着不肯离开?
你现在才明白,并不是你真心想做什么伟大的慈善事业,而是吕向捷让你相信自己在那里举足轻重。你不能忍受回到过去的孤寂与漫无目的地漂流,即使是讨厌的人和事,只要能用它们填满时间,你就能暂且免去孤独的威胁。就像吕向捷一样,镇日匆忙地从这个约会赶赴那个饭局,任何一个女人的被窝都能让他逃避寂寞的追赶。
你们心底都挂着一只关在纯金鸟笼里的精致发条钟,在笼里,滴答的钟声像拍翅的金丝雀,笼外的一片移云,一条猫影,都只会使这胆怯的鸟扑飞得更焦急,牠别无克服恐惧的方法,也没想过要飞出笼外,只能拼命拍翅。你再也无力谴责他的虚矫利己和巧言狡辩,如同一只乌鸦无权指控它的同伴不够白净。
***
恋人之间的互相吸引,究竟是因为他们彼此的相似性,还是希望拥有对方令自己羡慕的特质?我不能确定吕向捷的诱惑从何而来,却很明白阿树对我而言属于前者。我们必须在彼此的臂弯中才能暂且遗忘已经结痂的旧伤痕。在某些爱情魔法消失的时刻--共同生活的时日愈久,这种迷醉的光灿片刻就愈少--阿树就从温柔的完美情人还原成犹豫怯懦的小男人。
在超市饮料柜前,他可以站上十分钟还无法决定要拿可乐还是啤酒;出门随身的墨绿尼龙背包总是又鼓又沈,底部的缝线都快撑裂了,因为不能决定里头哪样东西是用不着的。他宁可绕路,也不从对街的录像带店门口经过,镇日守着柜台的肥胖老板娘眼神痴騃空洞,总让他想起小时住家附近一条常被顽童虐打、最后溺毙肿胀浮在烂泥河上的癞皮狗。我取笑他小毛病真多,他却认真地回答:这是原则问题。
“哪来那么多难做决定的事?真是浪费生命!”有时我不免嘀咕。店员和我们后头排队的顾客脸上不耐烦的神气,像绷在弦上随时都会朝我们射来的利箭。
“草率决定一件事再后悔,才叫浪费生命。一辈子的时间长得很,何必急于一时?”他慢条斯里的回答。
他的时钟从不受城市的节奏影响,悠缓得像活在用日昝计时的远古时代,入了夜,少了阳光的提醒,便是全然的自由或寂静,兴之所至,他可以埋首工作到天亮,或是和我喝酒听音乐聊天直到睡着为止。
我羡慕他宁静超脱的生活态度,但他不入世的缓慢消极有时真会急死人,比如去看电影或搭车的时候,就算迟到了,他也一样不慌不忙的慢步:反正这场赶不上,还有下一场,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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