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来自同一个星球。”
“搞不好是兄妹。”你故意挫他。
“不会的,”他很笃定:“我是家里的老幺。”
他很能逗你笑。在话语暂歇的片刻,你坦然迎向他的眼睛,不再是深不可见底的井,却是春天清澈能濯足泛轻舟的双溪。他不说“你”,凡是和你有关的未来他一概说“我们”,你被这句魔语催眠了,不再孑然一人,从此走向哪处总有人在你身旁。
“我们”看看表,愉快的晚餐该结束了。“我们”结账,他坚持请客,你只得说,那改天回请好了,他不假思索地说:好啊!那就明天?
你说不出一个“不”字,又被将了一军。
进入那间公寓里的排练场,这个“我们”立刻就被拆散了。他是权威的“吕老师”,他严格地监督那些年轻苗条的身体暖身出汗,你随着他们翻滚跳跃,最后平躺在地板上调节呼吸松弛全身,你感觉到他的目光拂过你,也掠过那些起伏不定的胸脯。你旁观他们排演,一齣只用身体爆发出对文明污染抗议的无言戏,他粗暴的指示不时打断音乐,年轻的女孩用畏惧的眼神,顺服地屈身匍匐,一如女奴。你无意瞥见两面墙上的练习镜,无数重叠绽放的鲜嫩肢体,如同一座繁花盛开的玫瑰园,而你,也将成为他采集移植在园中的一枝新品种吗?这剧团里的年轻人,据他说,都怀着对他高度的认同和戏剧的热情而来;但是你看出来,这其中多数人听不懂他,只像被驯练的野兽听从鞭子做出姿态,再心满意足地接受他的称赞做为报酬。他是这个小国里的王,也像“八又二分之一”里的马斯楚安尼,在自筑的城堡里满足他的征服欲和性幻想。
你还来得及脱身,于是你第二天就逃向台中的小默,没有履行你要打电话给他的承诺。没有向小默吐露一个字,三天以来在你心中掀起的这些争战,一旦想转换成口语,全变成零,能对人说出口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语言所遮掩的往往比透露的多。你忽然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谁也走不进去的迷宫”,你那时还暗自得意,以为他给了你一张走进他迷宫的邀请和路线图,现在你才清醒悟到,他其实是放出了一只看门的斯芬克斯来警告你。
夜深了,远处巷狗的长声嚎叫,仓皇地从这个衖角奔到那面砖墙,撞破了头也找不到出路。我存好花了一晚整理的稿子,关掉计算机,收拢散落一桌的资料和录音带。熄了灯,摸索到黑暗里一具熟睡的温暖躯体,拥抱它,它也在迷梦中翻身过来缠绕我,沙声问:“写完了?”
我嗯了一声,腹底涌起的热流催我把它搂得更紧。不论黑暗中怀抱的是宙斯或天鹅,在欢乐到近乎痛苦的颠峰上,你喊叫的语言仍然只有你懂,不是为了和怀抱里的人沟通,却更象是在呼求已经不曾等待你的光阴,徒劳地唤着已凝结成相片不再回答的故人。你们终于松开了彼此,在喘息中凝视,用手指去延长爱欲,没有交谈。你总祈求在这一刻里结束所有,忍住你的心跳与呼吸,不必再朝前去追赶回忆,也无须再转身从打捞从职责义务中漏网的时间。但你的愿望从来都是超现实的。
我把自己不负责任的交给被工作排满的另一天:要和主编商量下期的企划主题、敲定采访对象的名单、为了几张不满意的图版和印刷厂争论、答应接替一位临时重病的同事出席今晚的一场时装秀,中途还接到一通小默打来的电话,不是为了昨晚的失约道歉(她压根不记得和我有约,并且非常坚定否认有过这回事),却是想向我打听一个人:廖灿丁。
“他现在不是贵党同志了吗?入党资料上写的会比我知道的还多吧?”
“书面资料要是都可信的话,也就用不着我这么明察暗访了。再说像他这种西瓜偎大边型的政客,这阵子多得像苍蝇一样,说是认同我们的政治主张也就罢了,根本是来挖我们的墙角……帮个忙,我得想办法阻止他再这么搅局下去,你有看到电视吧?他这阵子抢镜头抢得可厉害,你以为他真的在为劳工请命?哈!还不是为了打知名度,现在谁都在打算盘,明年底的选举现在就开始热了,谁都想争取党内提名的资格……”
“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你老板是张谁见了都要起立肃敬的王牌。”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选举嘛,总要尽可能制造对自己最有利的环境……反正你和姓廖的是亲戚,又在他那里做过事,你该知道他有哪些把柄好抓的吧?”
“把柄?多得很,色情暴力黑金,随便抓抓都有一大把。”
“嗯…这些都太老套了,再说,你知道,有些事是没办法碰的,弄不好还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听说他好像在美国一个医学研究机构有长期的大笔捐款,是怎么一回事?”
“有吗?我没听说过。”
“这里头一定有些古怪…你见过他老婆和孩子吗?”
“没有。只听说他们一直都在美国,都是他抽空过去看他们的。”
“喔!这可有意思了,搞不好那只是个幌子,事实上在进行什么地下交易也说不定,我想可以从这条线去查……哟!打这通电话还有点用处嘛!谢了,改天再跟你聊,拜!”
你觉得自己像易拉罐一样被随手一扔,话筒里嘟嘟的是你被风吹滚过对街的声响。昨晚失约的也许真的不是她,是你错把去年的约会记成昨天。这阵子你的时间总是错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碎片,没有因果联系,各自凌乱敷在你脑中镶满镜子的斗室里,你随意把它们排列过,便像万花筒一样变化出你先前没有想到的美丽图案,折射来去,你叠着他,她又穿透了我,凝结在相片里的那些人因而复活过来,又重新有了动作,变换了位置,只不过被肢解的躯体变得僵硬扭曲,注视你的无数只眼睛也同样的死滞,它们见到的是不是也是不曾老去却也不再活着的你?
电话把我从心底的墓室里拉了出来,是阿树,问我今晚回不回去吃饭。不行哪,临时又有工作,大概要晚点才能回去了。我的手指在校样上轻描出他微微下垂的嘴角,但是他在电话那头仍然迎展着一树的和风:那,别弄到太晚,我等你回来。
你脸上不自主的微笑,他的语调像双温热多肉的手,熨贴在你冰冷的胸窝上。他是你目前唯一的现在式,还没被放到你心里那座充满人形标本的万花筒里,他还在你生命中波动着不定的倒影,没有他,你根本察觉不到你还是一条缓慢流动的小河而非死水。他让你看见你所不认识的自己,你却弄不清他在你身上看见的是你还是他自己。他偷偷替你拍过一张照片,你专注而坚定地看向前方,衬着初夏的湛蓝的晴空,你柔美的侧脸细致如瓷,高高的前额和抿紧的唇,似乎在凝神准备下令攻城的女将军,英气飒爽。天知道,那时你不过是站在公寓前的台阶上,盯着粗手大脚的搬家工人,深怕他们碰坏了你心爱的橡木五斗柜。
你一直自以为还是个软弱无主的人,一朵白雏菊,原来在你不知觉间已经变成了一株屹立不摇的白萝卜,生吃起来,既辣且脆。你话才说完,他就凶猛地扑过来压住你,啃啮着你裸露的手臂,啧啧有声地舔着你的耳涡,你大笑大喘,怎么也挣不开他,只好呻吟讨饶。他吻住你的嘴,你在被情欲灭顶之前,还清晰掠过一声自问:他是谁?你的爱人?一个自由的童书插画家?他还是颗在你的天象图中漂流的星,没有经纬度,也不属于哪个星群,没有华丽的长尾或异光,你得用心寻找才能在众星中发现,你还没能为他标出座向,也还无法命名,你只知道,每夜,在城西,他总会准时为你升起。
我和阿毛踏进作废的铁道仓库改建的时装秀场。这似乎是近年来的时尚,耗费巨资的华丽场地早已腐朽庸俗了,走在时代尖端的艺术家必须不断逃亡,逃出昨天,逃出自己,却不妨和别的同行心有灵犀,奔赴自己未出生前的昨天寻求新的出路。被遗忘的建筑因为明亮的投射灯和进口轿车而复活,花脸的泥灰墙拄着生苔的枕木拐杖,睁着漆成猪肝红的窗洞,惊奇地看着这些它从未梦想过的贵客:衣鞋都印满名家徽章的官夫人、理光头用红宝石装饰半裸身子的行动艺术家、斥资打扮得像应召女郎的电视红星、和友人争辩谁手上的贝贵提包比较贵的畅销女作家、见人就把一脸脂粉贴到对方腮上的留法男画家,以及更多像我这样隐藏在毫无个性的都市服装里、专为把名人们再垫高一吋以裨牟利的媒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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