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毯子煨着你冰凉的左手,掖暖了,像只小火炉一样,你睁开眼,才看见那暖着你手的既不是毯子也不是火炉,却是他的右手。你看见他随号志灯和霓虹变换色彩的脸:黄的、绿的、橙的、白的、蓝的、红的、银的、金的……,乍亮乍灭,如节庆的烟火,亮的瞬间你看见令你惊叹的美,片刻的岑黑中,你听见冰川溶解的磅礡,泛滥的溪水淹没了思索的山谷。
那晚你又失眠了,他的歌声和手心的温暖还在薄毯下吹拂着你的汗毛,他明晚的音乐会邀约还在低空盘旋,他留在你舌间的吻却像热带繁生蔓开的野花,越夜越绽放出慑魂的香。
说不上来那吻究竟是你在等待中得到的,抑或在惊愕之余被夺去的。另一个你回到几小时前的公寓门口,静静从车窗外窥看着你们融为一片白雾的面孔,被他落下来的发绺遮没了,街心只有一盏黯淡的路灯勉力眨着打盹的眼。黑与白的色调使你想起一幅孟克的画,那个用血红腐绿吶喊着恐惧的北国画家,却用黑白刻出一对男女拥吻的爱,他们站在窗前,洁白的女人仰脸迎接男人微弓的黑影,他们的脸孔因为接吻而模糊得不分彼此,他壮实的手臂缠绕她的纤躯,她坦露的小腹以下幽黑地溶化在他斜伸出来的腿间。窗幔外是天还亮着的马路,男人的背后却是越来越深沉的暗处。在旅馆里偷欢之前炽热而紧绷,看画的人都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却更难舍下这既圣洁又堕落的瞬间永恒。不对!你焦燥地翻了个身,试着去想象更纯洁的爱情画面,闪过的却只有些俗滥的电影场景,最终你只得让孟克的画征服了,沉浸在远离道德与理智的快乐里。
快乐注满了你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秒,在你想他的时候,在他打电话来低语他想你的时候,在他每天和你一道吃午饭并且跷班陪你逃学一下午的时候,在他记得替你在咖啡里加奶精不加糖的时候,在你上车他便吻你的时候,在他枕在你膝上小睡的时候,在你让他握着你的手听完看场电影或一整场音乐会的时候。
最后一个音符刚消失,掌声便轰然响起,你还沈浸在令你恍惚的忧郁里,也要跟着鼓起掌来,你的手却还在他的双手里,他的掌心轻吻着你的手背,向演奏家致意。你说,这音乐真是好得令人难受,但是在如雷的安可声中他听不见你的话,他的微笑还是一块新拆封的巧克力,没有任何被音乐敲击或咬嚼过的痕迹。演奏家们开始奏出另一只明亮的小品,你蜜蜜地噘嘴,从空中回给他一个吻,也就跟着丢开梗在你心里那球灰黑无解的线团。
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你是他最合乎理想的听众。你知道,你们用不同的方式在观览世界:他用他所拣拾到的每一个概念、一句话、一个新认识的人或旧朋友来砌筑密实的堡垒,这座碉堡将会使他更接近天空,以便他能站在高处俯望人世,并且以优雅从容的姿态挥洒他的博爱;他不用建起箭垛抵御敌人,凡是逼临这城下来挑战的人,不是被他魔法的言语和神采惑化为一块使城堡更高一寸的砖石,就是把他当作无害的幻想家过而不访。你却是一个旅行者,贪图轻快,厌恶太笨重的行囊,路上的陌生人可以是打发寂寥同行一段的伙伴,沿途看见的景色花草可喜,看够了,在你心上留下一个影子,也毋需带它们继续上路,这世界在你身外,认识了,思索过了,用感官记忆了,这世界就在你心里。你们同样年轻得缺少自信,你明白,他的不安更甚于你,你愿意暂且中断无目的的漂泊,来做他最稳固的磐座。
再到剧团的时候,玫瑰们的娇艷不再威胁着你,却成了你的妆饰。排戏的时候,你总有和他相反的意见,斗起嘴来,女孩们把你当成她们的英雄,替她们向这暴君出了一口怨气,谁也不知道你们透过这严肃的对辩和流转的眼神正肆无忌惮地隔空调情,好为你们排戏结束之后的欢爱火焰添加更生猛的柴薪。
你总是迟到早退,坐在远远的一个街角咖啡馆里,等剧团最后一个人离开了公寓之后,你再上楼去,用他给你的备份钥匙开了门。走到屋里最尽头的浴室,在水声和他的歌声中,你悄悄褪尽了所有的衣物,掀开半透明的淡黄塑胶浴帘,投进那溼滑蒸腾的拥抱里。
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订下至少两个约会,因为他提出的会面动机往往能命中对方的迫切需求,不是指点这个负债的人如何得到资金,教会那个小组在计算机建立档案,就是让某个正要起步的表演团体更有效率的打响知名度,对方总会透过他的行动电话耐心地等待被延迟的约会,而一再的迟到使得他的身影更令人渴望。他喜欢一再引述别人对他的赞美,加深初识者对他的好印象,也很灵巧地把上一个约会中学到的新概念充实在他的谈话中,玄妙得令听者头晕得难以企及,但就像目睹国王的新衣,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了解这些时新的词汇和他的解说;再说和他一席话谈下来,他的机智言辞、亲和的玩笑话与顾盼自若的风采,往往使人有如参加过一场耳闻已久的降灵会,即使未能如愿和你思念的故人通上话,你也会因目睹这惑人的异象而感到不虚此行。他拥有一个庞大且不断增殖的人际网络,并且藉由这个网络使他的名字传播得既远又清亮,同时吸收更多使别人叹服的筹码。他是无所不能的卖艺人,练就最炫目热闹的特技表演,为的是推销成份可疑却吃不死人的成药。他在剧团里对憬慕他年轻的演员解说表达感情的方式:
“用力去表现你们的愤怒和绝望!想象这片被污染的海洋是你们快被敌人杀死的母亲,你们会怎么做?是闲闲坐在那里看电视?还是立刻想跳起来去抢下凶手的刀子,和他拼命到底?”
于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孔喷出了怒火,捏紧了拳头,全身紧绷,像被惹毛了的小猫一样张牙舞爪,但是只要对面传来一声低沉的狗唁,可以想见,这些虚张声势的猫儿们立刻就会纵身跳进树丛里飞快逃命。这种现成的表演方式缺乏力量,你提出反对意见:
“每个人的愤怒和绝望不一定都会写在脸上,也不一定会气得浑身打颤,有时却可能是以相反的方式去显现这人更复杂的内在性格,假定这是个懦弱的人,他的愤怒倒可能使他想赶紧逃开,或者他是个神经质的人,绝望反而可能使他用大笑来释放痛苦的压迫,表演的层次不在于套用现成的方法或过于简单的提示,而是去想象、感受你的角色。如果像刚才那样的表演方式,我在台下看来,只会觉得这是一群被政客动员去抗议要求赔偿金的地方居民,那种愤怒是为了拿钱而做戏,才不是真的关心他老母的死活……”
你眼见他脸上线条有点僵了,刻意改用轻薄诙谐的语调冲淡对立的气氛。演员们笑出声来,为你喝采鼓掌,同时急忙转向他,想看看他可有被你激怒的尴尬神情,就像孩子忍不住想用针去刺穿涨得太满的汽球一样满脸恶作剧的笑。但是吕向捷是何许人物,岂会在众人面前大意露出他的挫败与疲倦?他像耶诞老人那样呵呵笑了,朗声接口:
“好,说得很好,就是这样,你们应该都懂我的意思了吧?”
就像顺手拿起你的酒来喝一样,极其自然地用两句话接收了你的论点,你不过是一个善于阐发大师微言的门徒,你非但不会被他的无礼所冒犯,反而觉得被他不拘礼的接纳是你意外的荣幸,虽然他的意见你未必想要,但是你的一切都属于他,从身体到心灵。
女子对男人的爱情,不是因不了解而盲目崇拜,就是即使了解他的缺陷仍然决定爱,如同对一个泥塑佛像的态度,你可以用信仰增高它的神秘与伟大,也能用鉴赏艺术品的眼光去发现它永恒层生的美感。人活着,需要神话来遮蔽现实的风雨并且做梦,也需要敌人好证明自己的存在,吕向捷努力活在别人的神话里,却始终在和自己的匮乏博斗。你和吕向捷相处愈久,愈看清他有限的本领和无限的虚浮野心,你知道太柔顺的女人令他乏味,因此你得把自己装扮成一座滑溜溜的雪山,在阳光下耀眼得令他睁不开眼睛,在夜里偶而会融出一条便于他摸黑攀登的蜿蜒小径。他是你的神话,也是你的敌人。
“干嘛这么虐待自己?你想和他说话,喏,电话拿起来,打给他就是了。”
小默用我的指甲刀锉着她长了茧皮的趾头,那是她一整天在街头游行得到的唯一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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