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接过她递来的话筒，小默的直性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快乐的产生不源于方便，而是来自困难与限制的突破之后，才会最甜美也最有余味。你自己也不能理解，你克制着两天不和他见面也不通电话，究竟是为了引发你的渴念还是他的。你想起他的时候，不再像过去一年那样不觉涌生股间的暖意，他的身边总有个模糊的女人影子浇熄了你的热情。
“管你的！人生这么短，我才不会浪费时间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她把话筒扔回床上，人也跟着倒进了蓬软的羽毛被里：“哎！你说，要是那些学校都寄了入学许可来，我是选哪间好？史丹佛太贵，明尼苏达又太冷……”
“你怎么不先想想，要是他们都拒绝你的话怎么办？”
她把一个抱枕重重扔过来：“乌鸦嘴！像我这么优秀的人，他们要不收我，损失才大了呢！”
“你真的不打算准备律师或司法官考试了？”
她撇撇嘴，翻着白眼仰面瞪着我：“才不！你想我会那么容易被KMT收编吗？再说真当上律师司法官，要嘛不是让那些大官牵着鼻子走，要不就随时要有被陷害坐牢的准备，我既不想当那种只求自己温饱的米虫，又不想白白浪费青春却没能做点有用的事。在绿岛，没有公理和正义的事到处都看得见，不是光靠几个律师法官惩治几个小角色就有用，最大的毒瘤和罪犯根本是法律管不住的，反正法院是他家开的！你说，在这种环境下，进入这种不健全的司法体系里工作，不是等于承认他们的游戏规则吗？”
她翻身坐起来，眼里闪着晶亮的光芒：“你知道我们这里少的是什么吗？是一股新的反对力量！一言堂只会造就更多的不公平和不自由，只有一股能和它制衡的力量才能企使它改变和进步。我一定得去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民主和自由，是什么样的合理制度才能严格监督，同时还能够照顾到多数人民的意愿和利益。喏！等着瞧吧，等我学成归国以后，我就要轰轰烈烈的做番大事，把这个地方的贪污贫穷和腐化全部扫除干净，把这些无能的全送进牢里去！”
“但是，你总得先有权才能做事……”我嗫嚅的说，小默充满斗志的精神让我对自己还在为情所苦的狭隘感到惭愧。
她手一挥：“啊！别和我来这套！谁说一定要在体制内才能进行改革？错了！那么一来，根本什么事也别想做，最后只会让你被改革掉！相反的，在体制外你非但没有包袱，你的目标和本质也不会受到太多不必要的因素干扰，你所要想的只是怎么克服障碍、完成你的目标，让你的信念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和认同……”
“但是……你怎么确定你的目标和信念是正确的？所谓多数人的利益，对另一些人可能是不合理的，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照顾这些相对弱势的群众？”
“你想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又在想那个吕向捷了吧？”她嘲弄地用手指叩叩我的前额：“你放心，我想的绝对比那家伙还要全面周到，你以为你们那样去孤儿院启智学校演演戏、到街头上去发发传单，真能照顾到这些弱势族群？别唬我了，你们只不过是在照顾自己小小的良心，从他们的掌声里得到一点安慰而已，说你们在帮助他们，不如说你们需要他们帮助，好让你们忘记自己是多么自私无能，你们还有太多不能牺牲的生活，要工作、要文凭、还要搞恋爱……”
“讲这种话太伤人了吧？”我的喉咙里迸出一阵尖锐难抑的怒气打断她：“不是只有你才关心这个社会，要帮助别人也不是只有你的方法才叫正确，我们只不过是尽自己有限的一点本份和能力而已，你没有权利否定我们跟你不一样的想法和方式！”
我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却异常冷静地自问：怎么了？小默毫不留情的快嘴你不是今天才领教到，从前你总是可以一笑置之，为什么这回却被扎得这么深？
她拽拽我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哟！生气啦？”
你转脸面壁，不理她。就算背对她，也能从衣柜门上的穿衣镜里瞄见她惯常嬉皮笑脸的赔罪表情。
“说真的，不是要浇你冷水，我觉得你们都被利用了。上回我和你还有那个姓吕的见面，他说的那么一大篇好听话，我就觉得这人聪明得很，很懂得怎么利用别人的弱点，象是无处可发的同情心或是对他的爱情，来替自己做事。没错，他需要你，需要你的头脑和能力去替他办好他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需要女人来发泄、来增加自己的魅力，可是呢，女人对他来说，哪个都差不多。你别那么傻，他的女人肯定不只你一个，你何苦让自己这样被骗？他最近没像以前那么常找你，一定有鬼，你要嘛跟他问清楚，要嘛就趁早脱身，最坏的就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拖下去，为了这么个不老实的男人，太不值得。”
你听见水晶碎地的猝响。这些话你何尝没模糊想过，只是小默把它明白说出来，便刺耳得让你难以忍受。你跳起来往房外冲，看见绮站在厨房里，一脸抱歉地看着你，紫水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那是吕向捷带来你这里的一对高脚杯，你们有时会趁着你室友不在时，买瓶红酒，灯下对酌，如今打破了一只，从胃底升起的不祥乌云顿时壅上喉头，你一面安慰绮说不要紧，一面却禁不住泪溼了一脸。
“都是你！就不让我们插手，这厨房跟你的禁地一样！看吧，你怎么赔她这只杯子？”
小默哄揽着你，一面指责还系着围裙的绮。难得有个大家相聚的星期日，绮一过中午就兴冲冲地带着她一早采买的大包小包上门来，花了半天工夫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看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片的委屈模样，你也不忍心，不过是一只杯子罢了。你抹干了泪，去找了张旧报纸帮绮包好破杯，扔进了垃圾筒里。一个潦草的葬礼。
你还在追悼那连着杯子碎掉的半颗心时，小默却叠声嚷：“我快饿死了！你这个大厨师到底什么时候开饭哪？”
“就快好了，你们先替我把桌子摆好，放点音乐。哪！替我开这瓶酒，让它醒一下……”
你一点胃口也没有，刚才小默的那番话还像玻璃碎屑似的扎着你，一牵一牵的疼。她说得容易，你却做不到，你根本不在乎他占了你多少便宜，只要能待在他身边，能时常看见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更快活的事能比得上？瞧瞧这些红白柳绿的菜肴，看来很可口的样子，唉，为爱苦恼的人哪会有什么食欲？他唯一的欲望只在某个人身上，一桌丰盛的食物实在玷辱了爱情的神圣与悲伤……可是肚子里的咕噜声打断了你的思绪，也许你该先消灭掉这恼人的杂音和美食，再来为你的爱情困境思索出路。
小默捏了鼻子喊：“天啊！这豆腐臭得跟水沟一样！”
你什么也没闻到，刚才的眼泪使你鼻塞到这时还没畅通。
“你少土了，这可是上海名菜，好吃得很呢！试看看？”
你在绮的劝诱之下挟了一块微黄的蒸臭豆腐，连着翠绿的毛豆和绞肉放进嘴里，饱满鲜美的汤汁便溢了出来，爽口的清香瞬即扩散在齿颊间，回绕着久久不散。
“哗！真好吃！”
你忍不住赞叹，绮得意地向小默一抬下巴：“怎样？要不要吃看看？”
小默还是扭着脸：“打死我也不吃那个恶心的东西……这是什么？”
她挟起一块镶满得花花绿绿的苦瓜，狐疑的打量着。
“这叫苦中作乐，你先吃这块苦瓜卷，再吃旁边的鲈鱼卷，两种味道交融在一块儿……哪，怎么样？”
只见小默两颊塞得鼓鼓的，两眼渐渐睁大了，不住的点头。好容易咽了下去，才空出嘴来追问：“这菜怎么做的？真神奇！一点都尝不出苦味，这鱼肉又鲜，没有半点腥味……我得学会了好做给我爸吃，他从来都不肯吃苦瓜的。”
绮微微一笑：“这道菜用的材料稍多了点，做起来其实也算简单。苦瓜一条，去掉头尾，塞进紫菜、红萝卜和鱼板再切片，放锅里蒸大约二十分钟，一条鲈鱼薄薄片好十份，包好芦笋、紫菜、火腿，再用切细的红椒丝扎好，也放进锅里蒸熟，最后把苦瓜卷鲈鱼卷放在蒸好的芙蓉蛋上，再用高汤、盐、太**芶芡淋上就行了。”
小默吐吐舌头：“唷！我看我还是只管吃比较省事。”她从砂锅排骨汤里捞起一颗圆滚滚白中带绿的果实，“这又是什么？不会是槟榔吧？”
“就是槟榔。为了买一盒不加石灰的幼齿槟榔，我不知道跑了几个摊子……”
“槟榔也能拿来做菜？”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一块淋满橙汁和蜂蜜的烤鸡肉才刚下肚，你还沈醉在那暖风甜郁的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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