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络了。”我猜我必定露出被鱼刺卡在喉间的表情,不过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一心都是简单的念头和逸乐。她忽然露出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咦?我还以他是你男朋友,他老是说范姐这个那个的,老看着你……”
我胸口一紧,分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那些时光彷彿并不曾走得太远。那头闪亮的一群朝她发出无意义的怪叫,她向我歪歪头:“哪!一起去?”
“不了,我晚上还有工作。”这当然是借口,光想到我和这群时髦的年轻人在一块寻欢作乐的画面,就觉得既可笑又悲哀:“你有名片吗?改天我们再约出来聊聊……你现在工作忙不忙哦?”
“忙!忙着玩,忙着捞钱,忙得要死掉了!”她顽皮的吐吐舌头,从毛茸茸的小提包里掏出一张散发香味的名片:“要是你请我吃饭,我就不忙。不过拜托,千万别在下午一点以前打来。”
她接了我的名片,见到上头印的杂志社名字和头衔,原本慵倦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噢!你在这里工作哦?我每期都看,我们公司有订……你下次也来采访我好不好?不然要找model拍照的时候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好哇好哇……”
这欢快的声调是敷衍,遇到这类恳托时就会像反射动作一样的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小小的宰制权而生出的隐密快感使然吧?你还记得八年前到山里那家育幼院时,在酸枣树下,那许多天真的小脸蛋随着你演的怪巫婆忽而大笑忽而哀伤,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不单能左右他们情绪,还牢牢吸引住台前一对能令你晕眩的眼睛,你从小木箱搭盖的临时舞台上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那是你一生中最难忘怀的美好夏日。
你躲不掉那对眼睛。那晚你才从台中回来,室友就告诉你。有个姓吕的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你,正说着,电话就响了,是他。他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像吸了太多阳光的细沙,笑着问你失踪到哪里去,你还欠他一顿晚饭呢。真抱歉,因为临时有事…我们再找时间吧,你结结巴巴,拼命想压抑住喉间的颤抖。我现在去找你,他说,半个钟头后就到。外头下大雨,你还来不及阻止他,那头却已经断了线。
真讨厌。你喃喃抱怨,一边在衣柜里翻拣:这么晚了还要找人家出门。
室友瞅着你笑:他八成是被你迷住了?
才没有!你嘴上否认,心里却暗自盼望。是为了虚荣还是别的原因?
当心点,今晚要回来睡,别太快让他得手。
你谨记着她的忠告,捱到他按了你的门铃,你才慢腾腾开始系鞋带。他开着一部满是锈斑刮痕的迷你车,你有点失望,和你先前想象的尾巴高翘、后座的人只得紧贴住前座人身上的追风摩托车不一样。你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孩子气的羞涩笑容,向你解释这是他便宜向朋友买来的二手车。一坐进车里,你就笑出声来:鲜黄的加菲猫椅套和仪表板上的摇头绒毛狗?和他这人一点也不配!他问你笑什么,你说你没想到他这么童心未泯,他说你还得花上许多时间认识他呢!你明白他话里的意图,只是笑。
你问:“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像加菲猫那样狡诈地看着你,没握方向盘的一只手在你面前扬起一本小册子,蝴蝶似的拍着翅,你瞧见那是你们系上师生的最新通讯录。
“你很厉害嘛,搞不好今年就能和我们系上所有女生约过会。”话说出口,你才惊觉到那味儿酸得呛人,他却已经听明白了,哼了一声:
“我这人啊,可是挑嘴出了名的。”
凡他说的话你总要思量再三,不确定你听了是该高兴还是嗔他吃你豆腐,你只得带笑佯怒地瞪他一眼。
停好车,雨却停了。空气腥而净,街上被洗得黑黝黝的,你们彷彿走在沈满七彩宝石的水面上。他领你在僻巷里左弯右拐,正疑心他要把你拉到什么不见光的角落,他却指着一个藏在密叶里的黯淡小店招说:喏!到了。
拉开深色木门,是家播放爵士乐的小酒馆,灯光昏黄,沿墙放两排深色木头桌椅,不平的墙面上挂着洋酒的广告海报和芝加哥公牛队、明尼苏达大学足球队的三角旗。这晚生意清冷,只有两个老外围在吧台和女酒保闲扯,一对年轻的情侣紧偎在暗处里像座罗丹的雕像。
“你常来?”他从吧台拿了两瓶啤酒和空杯走回来,替你斟满。
“没,前阵子和朋友来过一次,我喜欢这种英国啤酒,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进的。”他碰了我的杯,仰头喝了大半,舔着唇角,不客气地打声响嗝,放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凄迷了眼看你。这是他典型的放电姿态,但你今晚务必当个绝缘体。
“昨天你到台中去了?不是说好要请我吃饭,怎么不打电话和我说一声?”
“我以为只是随便说说……”
“你怕我?”他的眼光箝住你,丝毫不放松,你躲不了,只好用笑来掩藏自己:
“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在东海的朋友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他们的读书会,我蛮有兴趣的,所以就去了。”
“男的女的,你那朋友?”
“高中同学。很要好的。”
这回轮到你慢慢欣赏他发急,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愉快。他也发现了自己乱了阵式,垂下眼去用指头弹着玻璃杯,你注意到他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别致的银戒指。你央他拿下来让你看个仔细。
漩涡暗涌的宁静湖泊-2.
白银戒指泛了黑,反倒缓和它太锐利的光芒,衬出张嘴咆哮的狮面威猛深刻,一圈飞扬的鬃毛雕得细致,一根根随着风和脉博飞扬起伏着。戒身原来是一条闪着鳞光的蛇,尾端藏在狮头后,角锥状的蛇头却从另一端的狮鬃探出来,吐着蛇信,乍看上去还以为那分叉的舌尖也是一撮鬃毛。看清楚了这条蛇弓身紧缠的邪恶力道,你这才意会到狮子的吼叫不是为了耀武扬威,而是生命受到威胁,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悲鸣。这个戒指是个美丽残酷的诅咒,你说。他笑了,重新把它戴上:好看就行了,我没像你想那么多。
“谁送你的?”
“以前的女朋友。”
你没料到他这么坦白,停了几秒才又问:“哦……为什么戴在无名指?”
回答还是同样的自然直接:“就只有这只手指大小刚好,戴得住。”
他抚着指环,几分怜惜地打量它。不知是惜物还是惜人?你胸口轰然漫起滚烫汹涌的岩浆,咕嘟咕嘟冒出许多乍起即灭的硫潢泡沬,每个泡沬都在慢慢腐蚀着你的心窝肉,每个泡沬上都有浓缩的问号:是多久以前的事?是他第几个女朋友?他们交往了多久?为什么分开?现在还见面吗?他们亲密到什么程度?她为什么送这个戒指?这戒指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她是不是刻意量过了他的指围?她想必是爱他的,但是他爱她吗?她长得什么模样?他也用像这样的眼神和语调撩拨过她么?
许多问号烧灼着你的喉咙,你灌了口冰啤酒,却更火烫难忍。但是你托腮看他,像等着听故事的孩子,一脸无邪的好奇。
你当然知道他不会是没有故事的人。他不说,你愈要问;等他真开口说了,你又希望他停下,就像坐太刺激心脏的云霄飞车一样,眼见着前头陡升的爬坡和即将坠下的渊谷,你战栗了,却不能半途跳车。他说完了,要求听你的故事作为报酬,但是在爱情的城市里,他是个可以随意挥霍财物的富翁,你不过是个鲜有人看顾的小贩;现在这富翁召小贩到他的华宅里去,要看你贩卖的货物可有他未曾见识过的,你老实抖开包袱,这才第一次发现自己仅有的货色如此平凡寒酸。你住口不说了,鼻尖微微冒了汗,被空调的人造风吹得冰凉。他轻握住你还半满的啤酒杯,上下游移着,杯身沁出的汗珠溼了他的掌心。他拿起杯来,就着你的薄唇印啜了一口,隔了镶白边的琥珀色波浪窥视你。
你想抗议:“喂!那是我的酒!”但是细碎如叶的风铃声在你心底响起,你无法开口止住这阵悦耳的轻风。
回家的路上,怕他再说出哪句话来搅坏了你今晚的睡眠。你想听听他出名的歌喉,他凝神想了两秒,张口就唱了起来。你听不懂意大利文,他的歌声却如一张毛茸茸的厚毯子,紧紧裹着你飞上了天,穿过重重云层,飞向被照耀得金黄的远山。后座没关严的窗缝泻进一缕冷风,但是那张厚毯能为你挡去寒意,车厢里到处飘着随风振动的纤长绒毛,轻轻触在你的肌肤上,扎进你心上,麻的,酥的。你可以在这温柔的飘浮中睡去。
废宅十年,我竟被萌妹子倒追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别追了,我都逃到东京留学了》、《看我拯救黑化少女,反派系统急了》、《穿书后,我爱上了虐文女主》、《魂淡!我是棋圣不是情圣啊》、《在约战变成精灵的我拒绝约会》、《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