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罗马、逃到威尼斯、逃到巴塞隆纳、逃到雅典、被高烧和扭伤的脚踝折磨过，也逃过几次小抢劫和骚扰。逃到维也纳、逃到阿尔卑斯山、逃到莱因河、逃到黑森林，你还是逃不开自己。
也许是潜意识驱使你去诱惑坡，也让自己被诱惑，全因为你嫉妒绮充实的幸福。你背叛的不只是朋友，也背叛了那个相信爱情、天真又容易受伤的自己。
恭喜你，终于彻底丢开道德洁癖了！蝌蚪在网络电话那端纵声大笑：把你的后悔全留到进棺材的前一刻吧！
她说的没错。除了往前走，你再也不能循着原路回到起点，那无瑕的最初。
往前走，不知又拐进到哪条窄巷，一层层的院门。正疑心可会误闯人家住屋里去，只听见嗡隆沸扬的人声，出了长廊，竟是一片隐藏在天井里的旧货市场。
连绵的黑棚下花团锦簇的除了店家和顾客，尽是上年纪有故事的银饰、花瓶、碗盘和家具，手工的珠串和玩偶，被时光汰洗残存的世界碎片，流徙过无数的海洋山脉与河流，和你在这里相遇。只是闲逛，并不打算买什么纪念品，有形的收藏是旅人的负担，特别是你心上早已填满无形的纪念，更没必要花钱买下任何与你相似的灵魂。
我在旧书摊前随意翻拣。大胡子书贩太短的上衣露出一截白肚皮，用一顶绿呢帽盖住脸，躺在荫影里的凉椅上听收音机里的电台新闻。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一道穿过帽顶破洞的监视。我故意一本本从架上取出来，慢腾腾翻开泛黄的书页，尽管上头没有一个字是认得的。
等我厌倦了这把戏，犹豫着该走开还是要坚持等这书贩露出胡子以外的脸时，我又顺手拿起一本满是霉点、深浅不匀的红棕皮质笔记本。随意翻开，突然喉头一紧，一幅手绘的插图如迎面飞击的巨石，使我晕眩，几乎站不住脚。
是象鼻女孩！怎么可能？她只是我捏造的小说人物啊！为什么会有这种巧合出现？
我发抖的手指几乎把薄脆的书页捏碎，急急阖上。陈旧的牛皮上，除了几道深长的皱纹和磨得发光的污渍，没有任何印记或字样。封面和封底各有一小圈烧灼过的黑洞，也许本来有一条带子穿系而过，或是一把引诱甚于防窥的无用的锁。牛皮里包覆的是厚度不到三公分的纸页，没有格线，湮黄发皱的纸张随时会脱落。纸上密密麻麻用铅笔或蓝墨水写满文字，似乎是德文。间或有张附说明的插图，一张滴溅着蜡油的浮凸的海岛地图、一个装饰着花朵类若地道的入口、象鼻女孩斜身飞入一个囚笼般的所在、一群象鼻女孩在水中互相用长鼻浇灌嬉戏……这些女孩都是赤身露体的，笔记作者拙劣的素描手法把她们画得像婴孩而非女人。
我试着向书贩探问这本笔记的来历，他摘掉脸上的呢帽，露出粉红秃顶和狡狯的眼睛，摊开五根手指嚷道：五块！五块！那似乎是他唯一懂得的英文。
我掏钱买下，把它紧攥在胸前，唯恐它眨眼就会消失无踪。这是个意想不到的奇遇！它是真实的纪录？一则被遗忘的神话？还是和我不约而同的幻想？我得先打破这层天书似的文字帘幕才行……对了！杜拉可以帮忙。
我跑向胡斯广场，木偶戏早就散场了，到处点缀的红色身影，却没有一个是杜拉。我在可能的街道上乱绕，寻找那袭红色小背心和泛白的卡其短裤，也许此刻早在城里一个幽暗的角落里被褪下了？
在疲惫的绝望中，我心底希望的余烬还没熄灭：这里到处是外国游客，要找到兼通英文和德文的人应该不难。
难的是如何厚颜向陌生人攀谈。我留心着周遭人们的长相穿着和谈话，却无法确定他们拗口绕舌的交谈是德语或捷克波兰语。
正在犹疑时，蓦然有人拍我的肩，回头看时，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东方男人嘻开一口黄牙冲着我笑，异样的狎暱。本能的想挣脱他，却听他朗声笑：
“喂！不认得我了？我何武峰啦！廖议员总部的主任总干事何师爷！”
何师爷？我再仔细打量一下，左腮上一块指甲大长毛的黑胎记，有人谄媚称它作福寿志的，可不真是何师爷？大学刚毕业那年夏天，我到远房堂叔廖灿丁竞选台南议员的总部短期打工时和他共事。只不过换掉汗溼半透明的三花白T和松垮的铁灰西装裤，改穿绣金龙的香港衫和及膝花短裤，就变了另一个人。他的鬓发灰白许多，至少增加了十公斤，不再一付劳碌相，乍看就是个富泰的初老寻芳客。
“这么久没见了，阿琏你还是这呢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啊你是跟旅行团来的哦？”
“不是，我自己出来散散心。”
他夸张的睁大眼睛：“真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实在很会享受，哈哈哈……这么巧，在绿岛这么多年罕见，竟然在这里遇上！我们几个朋友组了一团，趁这时阵出来观光，轻松一下……来来来，我带你去和老大打声招呼，他们现在就在那家店里……”
他乡遇故人，他又热情紧拉我不放，要推辞也难。跨进专卖水晶的纪念品店，只听得乡音盈耳，欧吉桑欧巴桑们花红柳绿，穿梭在晶莹闪烁的橱架间挑剔比价。
我随着何师爷走到店里的角落，许多男人坐在一排长椅上跷起脚抽烟，只听见座中一人侃侃而谈，宏亮的声调，刀起斧落的口气，那是永远不知疲倦的廖灿丁。
淡橘的普罗衫在他身上显得反常粉嫩，被金闪闪的皮带扣环束着的肚腹也圆滚得如怀孕妇人，慑人的霸气和精明比当年还多五分，连他头上那顶浓密的假发也像皇冠一样威而不怒。何师爷把我献上，他瞇起眼，像要剥掉我的衣服似的上下打量：
“喂！峰仔！你真行！这么快就把到翅仔？”
“啥咪小姐？这是范以涟，阿涟啊！你堂兄的女儿，在台南做过你的助理，不认得了？我刚到外面绕绕，哪里想到就遇见伊！这呢都好！”
他瞪眼瞧了我半天，拍着大腿跳起来：
“阿涟！原来是你喔？你哪时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收起下流眼神，从他空洞的笑声听得出，他对我这个无名小卒没有半点印象。我只得委婉说家里都好，半冬前母亲改嫁给邻镇的蒜农阿翔，还多谢他送的喜幛和贺礼。只见他不对称的双眼滴溜一转，换上比先前更亲热的笑意：
“对啦！你妈妈嫁得不错，阿翔在镇上也是一个人物，又是第一疼某的，你妈妈现在一定过得真快活了……啊你呢？嫁尪了没？一定有男朋友了哦？喂！这阮堂兄的女儿啦，几冬前我头一次在台南选议员的时阵，伊就在我那里帮忙，又水又能干。你们若有意思娶回去当媳妇，还得先通过我这关才行……”
经由他嘴里，我成了连自己也不认得的小镇闺秀，却换来男人们带点敬意的正眼相待，纷纷附和他恭维我一番。
既然打过招呼，我便开口告辞，他却摆出长辈的姿态热烈挽留：
“急什么？难得在这里遇见了，不陪阿叔好好吃顿饭，就太不给面子了。你今天住哪间旅馆？什么青年旅舍？跟一群阿兜仔挤在那种地方，你一个查某囝仔多危险！这样不行！来来，何师爷，你陪阿涟回去提行李，今晚就让她和小春睡一间，刚好林小姐提早走，那间应该还空出一张床吧？就这样，客气什么？别跟阿叔争，不然回去要是让你妈妈知道我没好好照顾你，我会被她打屁股打到肿起来……哈哈哈！就这样吧，你们去，办好再来餐厅斗阵呷饭。”
还没分清是长辈的盛情难却，还是贪图星级饭店干净的床褥和一顿大餐，何师爷不对，现在该尊称他是廖议员服务处的何主任了已经伴着我走在回青年旅舍的路上。
他问东道西，像泰山攀枝荡林似的，从佩服我有勇气独闯天涯、联结到他儿子昂贵的英文补习费，再牵扯到他岳母如何的青番无理，再聊到某个当红的大人物呸口痰也会让股市大失血，还有该死的政敌如何猛挖他们的墙角……
直到他替我把行李安顿在饭店房里，领我到中餐馆和众人会合，他的话题源源不竭，正好省却我说话的麻烦。也许惯于听话办事，难得有个圈外的乖巧听众，更要把握机会发泄一下。
多年不见，他的头发稀薄花白许多，常年哈着的腰更弯了些。功利万变的年代里，像他这样耿耿忠于主子的人已经少见了，尽管不是那类机灵善于钻营的幕士，倒也有历练人事的油滑。
记得他从前说自己在商校教过几年书，教的是国文还是会计或两样都教我倒忘了，后来因为某些不便明说的理由被校方解聘，就在走投无路时，出现了老大这颗救星，雇用他在工厂里管账管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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