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我八成是误会了……可是母亲说完话,按着唇,唯恐说得太多,朝我投来一个羞惭的眼神,却充份说明了一切:就是这样!你父亲并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君子,长年以来他对自己的妻子施以各样的虐待,不光是精神上的折磨。可不是?父亲经常在外人面前把母亲当孩子般的叱喝,也很少带她出门应酬,嫌她既不会打扮又读书不多,一开口就会丢他的脸。母亲含怨的表情是你所记得的她的脸,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今天始终觉得她变得陌生的缘故。
但是……单只凭母亲片面的说词,就能把你多年来对父亲的印象全部改写?你想反驳,却说不出话,眼前又掠过父亲从你的笔记本上抬起头,竭力忍耐的一个复杂神情。那一晚父亲是否被你的故事给激发了想象,在母亲可怜而肉感的身上尽情发泄?印象中整洁单纯的家,一下子成了水中倒影,即使最轻的一句耳语,也会把这影子吹得破碎难辨。你生命早期所知道的唯一世界和最信赖的人,到头来竟是个谎言?
不,不会是真的……如果你所赖以建立认知的基石就此被粉碎的话,你过去这些年来所相信所记忆的,不就全是无根的幻想?你想抓住一片浮木,以免被这暗流汹涌的真相**给袭卷淹没,你得自己独处清静一下。你起身走出房间,母亲却叫住你,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交到你手上。
“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存款簿和股票,有三百多万,都给你。这栋房子我就给你弟弟……我知道,你老觉得我偏心,可是你又不打算回来,明仔他们一家又不能没有地方住,我想这样安排比较妥当。”
“爸车祸的那笔保险金呢?不是也都给他们了?”
“保险单上填的是你弟的名字,本来就该给他。”
“给了他,还不如丢到水里去,全拿去做赔本生意了。有这么多钱,他们还一天到晚哭穷,嫌你住在这里白吃白喝,可真孝顺!”
母亲脸上怔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不该把弟媳小气的抱怨也拿来搬弄。但它却像道猛烈的火焰,把刚才那席关于父亲的话在我们母女之间凝成的冰墙熔烧出一个大洞。母亲干笑了一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坐到床上,往床头枕一靠--这又是我从没见过的新姿势,瞅着我:
“反正该欠的还的我都弄清楚了,我把你爸爸留下的全都分给你们,我拿走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没占到你们一分便宜。你要怪我不公平,我也没话好说,只是我常想,要是你不那么像你爸爸,心放宽点,讲话别那么刻薄,多替别人想想,也许你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说来说去,是因为我太像父亲才不讨她欢心?我冷笑一声:
“反正我过得好不好,以后也免你来操烦了。”
我捏着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回到临时为我腾出来的房间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也许是我们母女共处的最后一夜,却闹得不欢而散。我懊悔自己的鲁莽和尖酸,更痛恨母亲三两句话,就无情地摧毁了我对父亲虽不亲近但至少磊落无瑕的回忆。她捏造的这些谎话必定是为了减轻她对父亲背叛的罪恶感,好让她的牺牲和再嫁更合情入理。父亲死得太早,不然他可以为我拆穿母亲……不,如果父亲还在的话,根本就不会有明天的这场婚礼。一只蜗牛离开它变得窄小丑陋的旧壳之前,是不是该先寻好一个宽敞美观又不太沈重的新家?此刻我是猝不及防被踩碎了壳匆忙逃生的蜗牛,赤裸着黏凉的身子蠕行,却找不到新的居所,在这仓皇的时刻里,反倒怀念起从前一心只想挣脱的旧家,虽然它窄得无法旋身、丑得羞于示人,但起码能遮风避雨,供你安睡度夜。现在,你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找人说说话,和我自己无休止的对辩,一个假设随即被另一怀疑推翻,已使我再分不清真假对错,我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沈稳温暖的声音让我倚靠。我打电话给待在家里赶稿的阿树。他听上去遥远得像在梦里。
“嗨,工作得顺利吗?”
“还好,画完三分之一了……你呢?家里热闹吧?”
“嗯,很吵……”我支吾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不能不找点话说,只得装出轻松的语调:“…有点怪,明天要把我妈嫁掉了。”
“这可不是谁都会遇上的机会呢。”
“我倒宁愿自己没这么好运,喂……”我咬咬唇:“刚才我和我妈吵架了。”
“怎么了?”
“她说了我爸以前的一些事,很过份……”
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在那头静静地等着,好长的一段沉默。但这该如何启齿?你心里的那些话,竟是没有语言可传述的,一旦草率说出来,它重大的意义便消减了一半以上,别人听了,也不过是一根搔得耳根发痒的羽毛,特别是透过看不见对方的电话,他既无从确知这事对你的影响,你也无法明白他是不是真能体会你的心情。算了,回去再说。讲些令人愉快的事吧,他现在赶稿中,压力不小。你并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不能替别人着想。
一起生活半年来,头一次分开这么久,两个人嘟哝了一个多小时,尽是些孩子气的傻话,连他平日有些讨厌的习惯也都可爱得令我想念。挂了电话,忘光了先前的不愉快,他还缠绵在耳际的贴心话是只柔暖的羽绒枕,我这才安心地沈入睡梦里。
梦里我在灯光黯淡的后台,准备上场演戏。合作的是两个年轻娇气的女孩子,正在呕气。我找不到原本吊在衣架上的戏服,一件丧服似的全黑连身长裙,我的角色该是个中年的寡妇,两个女孩的母亲,我只约略知道戏的概梗,却完全不记得第一句台词该是什么,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剧本,也没有人愿意把他的剧本借我看或帮我提词。我这才想到,和两个演对手戏的女孩既没对过台词,也没排练过走位,但是他们催着我上台,我只得胡乱找了件深蓝闪缎上衣和暗咖啡色及膝裙穿上,观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上台,刺眼的灯光险些使我绊倒,舞台上到处是翻卷的黑胶带和纠杂的电线,我在黑压压的观众席左侧认出吕向捷枣红的身影。
“随便说句话吧。”后台的工作人员催促着。
“告诉我第一句台词。”我压低了声音说,完全记不得我该说些什么,但是我的台词就像怀里一个灰色不透明的包裹,只要给我一道准确的灯光,我就能看清楚那上头的花样和质料。他们笑着摇头:
“你自己想办法。”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瞎演,临机应变,设法接上对手演员的台词。我心里很慌,像随时都可能踩空跌下台去,我不知道这个角色该有什么样的性情和感觉,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找到机会我就溜进后台去找剧本,但是始终没找到,这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的戏,却怎么也演不完。观众席上那抹枣红身影一直都在。
在灰蒙的天色里醒来,我瞌睡地问:这梦是什么意思?翻身再睡去,一群五彩的面具傀儡跳着舞,我坐在台下,听见自己低语:这些鲜艷的面具和戏服底下是真的人吗?真厉害,假得跟真的一样!说完我又醒了,窗外老芒果树上的鸟儿啁啾着。这是哪里?今天又是哪年哪天?猛然一串鞭炮劈拍地炸了起来,我赶紧用棉被蒙住头,等到那阵硝烟味散去,我这才探出头来舒了口气:感谢老天!最难捱的时日都去远了,不论是父亲严厉的督管、在剧团最后难熬的僵持,甚至是母亲昨晚那番话,全都不会再回来了。我跳下床,抖擞着崭新的活力换衣,对着浴室镜子一咧嘴,笑开了,比太阳还灿烂:结束了,抛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吧!从今天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快乐,为了我自己,还有阿树。
下楼去吃早饭,餐桌旁坐满了吱吱喳喳的熟面孔,一个表姐见了我就直嚷:
“嗳哟!怎么还没喝到你的喜酒?你妈都比你还行,嫁了两次,你要赶快加油啊!”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忙着又添上各种脚注,打趣的说我眼睛长在头顶上,随便嫁了多可惜。长于观察社会的替我辩解说这时代已经不流行结婚了,务实点的歛眉低笑,把我拉到一边,盘问我怎么没带男朋友回来?是不是真的跟他……呃,住在一起?别这么傻,一定要想办法叫他早点跟你结婚,不然到最后吃亏的总是女孩子……
对于这些亲友长辈的关心,我只能报以微笑,暗自气结:平常妈和这些三姑六婆打牌闲聊时,想必常拿我的私生活来嗑牙,从前爸还在时,她倒不向她们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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