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干了什么好事,爸爸。”尽管我们从没交换过心得,但我猜弟弟心里必然也经常响着这句话,他放弃重考大学、一年换十个工作到奉子之命成婚,全都远不在父亲当初对他安排的计划里。如今坐在父亲当年座位上的,不再是那个挺直腰杆、捧着碗筷无声细咽的公务员,而是一面俯头看报一面大嚼、浑然不觉自己父亲和丈夫身份的老男孩。
“等我这支股票再涨,就赶快卖了。”他头也不抬,口齿不清地指着报上的股市分析,我猜应该是对我说话:“年底我要换车,Toyota实在太没有看头,我想换Volvo或BMW。”
刚刚你老婆还在抱怨菜钱奶粉钱不够用呢。我忍住没说出口,小夫妻俩据说已经为了钱冷热吵过几十回了,犯不着再去搅局。母亲讲完电话回到桌上,喜色盎然地向我汇报谁谁明天也会出席,一会儿又担心衣服和鞋子颜色不配,怕约好的美容师那里的蜜粉不够细白,又忙着去打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换了这盏吊灯的缘故,她的脸看上去光润年轻了许多,眉梢飞扬,嘴角含羞,都有我从没见过的少女风韵,和我印象中那个成天拉长一张黄脸,只有在电视机前难得笑上几声的中年寡妇完全两样了。
该为她高兴,我试着说服自己:把你们姐弟拉拔大,又为个从不体贴的丈夫守了八年的寡,她该让自己享受快乐的下半辈子;但她毫不掩饰的快活模样,和台北街头那些青春打扮的老女人一样,叫人心底眼里都不舒服。你嫉妒她到了这把年纪还有男人愿意娶她?鬼扯!嫁个肥胖瘸腿的蒜头商人有什么好羡慕的?那么你端出这双冷眼是为了死去的父亲?你怀疑,住在相隔不到一小时车程的两个城镇,两个旧识,十年不曾碰过一面的机率有多高?恰好在进香团朝山时遇见了,得知对方都丧偶也当了祖父母,短短几个月,两个过去只是点头之交的老友就冒出爱火、决定结婚,过程会不会太仓促了点?
也许母亲隐瞒了部份真相,也许她不像你过去深信的那么贞洁。你记得小学时有一年,一个形容猥琐的男客到家里来,和母亲有点金钱上的纠纷,两人争吵起来,对方临走时恶狠狠地撂下一句:
“你别以为这样恁爸就会放过你!你陈凤英屁股几根毛我都一清二楚!”
你在客厅外听见,心里一沈:母亲和这男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那句话在你初识人事的耳朵听来,不单是一句泄恨的粗话,还饱含着龌龊的联想。你想问母亲,却说不出口,晚上听母亲向父亲提起下午某某来过,父亲叹口气,说这种人少惹为妙,早点给钱打发了事。后来没再见过那人,你在别的场合也听过有人随口骂过那句下流话,你安了心,笑自己瞎想。但你为了母亲的贞操烦恼过一段时间,又不知道该找谁商量。还有一次,父亲过世后,母亲有次向你提到她去喝喜酒,和朋友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小车祸,出租车司机跟她们讨功说,幸好他煞车煞得快,她们只在额头上碰点外伤,不然可能会后果严重得多。但是过了几天,你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和人提起那晚的车祸,却说开车的是父亲的一个旧同事,你问过她,她坚持她没讲过出租车司机那回事,“不可能,明明就是那个王先生太客气,一直说要开车送我回来的……难道是那天我撞昏头了?”
你接受了这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你知道那个王先生,有年轻贤惠的太太和孩子,跟父亲生前交情不错,丧事时也很出力帮忙,看来不象是会趁虚而入的那种人。母亲自从守寡之后瘦多了,却没有增添什么吸引力,终年穿着暗色衣服,不大用粉遮饰她脸上的斑点皱纹,难得劝她上一趟美容院,头发总会烫得像棵不成样的花椰菜。从小到大,父母亲在你看来就像两个没有私谊的合伙人,即使懂了男女之事,也觉得他们关起门来做那回事是不能想象的。但是眼前的母亲完全变了个样:几乎要哼起歌来的说话声调、满屋子转的轻快脚步、那新有的欲言又止的侧头和按唇手势,她不再是养了你快三十年的母亲,她只是一个还不曾弃绝欲望、生意丰沛的女人,你从她喜帖上的俗香闻见**的气味,一种半遮半掩的奸情宣示,却是对死去父亲的残酷冒渎。
弟媳偷偷跟我说过,认识了这个阿翔叔以后,母亲有几次半夜才回来,“样子怪怪的”。年轻的弟媳说起这件事时,脸上闪动着讥嘲的亢奋光芒,鄙薄的语气让你打心底厌恶,母亲为了约会拒绝在家带孙子,又不肯多分担家庭开销,婆媳俩因此有些疙瘩是难免的,但是母亲有她成年人的自由和追寻快乐的权利,这个当年挺着大肚子进门的媳妇无权管束。但你假借父亲的名义,在心里默谴母亲的失贞,不也同样可耻?如果你爱母亲,该真心祝福她。我在母亲房里帮她收拾东西,有说有笑的,像明天要出嫁的是个姐妹而不是自己的母亲。
床上堆着一落刚洗烫过的衣服,翻一翻,真丝藕色衬衫、格子红百褶裙、绣着小花小草的鹅黄毛线外套、豆绿喇叭裤…都是我从没见过,还带点村气的新衣服,我取笑母亲:阿翔叔还当她一二十岁的小姑娘,买了这些新衣服好打扮她。
“谁说这些衣服是他买给我的?”母亲捞起一件蓝花薄纱直筒洋装,往她身上比着,洋装似乎太迷你了点:“这都是我做小姐时的衣服,嫁给你爸爸以后就再也没穿过。你爸爸老古板,说太花,正经的女人结了婚不该穿这些,要我丢掉。怎么样?洗一洗还是像新的一样吧?放在旧箱子里那么久了,还好我过一段时间就整理一下,不然早就生菇蛀坏掉了……”
她喜孜孜地指点:这件洋装是头一次和你爸爸在冰果室见面穿的,穿那件长裤走在街上常有人回头多看几眼,这件裙子当初是和你三阿姨一块剪了布自己做的。都是她心爱的衣服,就算再穿不下了,也是可贵的青春纪念,要连同嫁妆带过去和新丈夫一同生活。
“爸不知道你一直还把这些衣服留着?”
“我那么小心,他不会知道的啦!有一次他不小心翻到,还问我是谁的,我就说是你阿妗家的小珍寄放的…他根本忘了我以前穿过这些衣服!”
她笑得像个顽皮的逃学生,对于自己的小诡计很得意,我却不由得愤慨地想,也许她对父亲的欺瞒不只这一椿。她继续谈起阿翔叔的几个儿女,有意无意赞扬他刚拿了化工博士从美国回来的小儿子长得如何好,在台南科学园区拿高薪,又单身没有对象。
她谈的尽是光明的未来,我想的却是晦暗不明的过去。我翻着装在饼干铁盒里的一叠旧照片,每逢大年初一,父亲必定要我们穿了新衣站在家门口合照一张全家福。只见他忙碌地在脚架和笑僵的我们之间来回奔跑,又要等充足的阳光从云后露脸,又得让一辆脚踏车通过或不识相的孩子捡回他的皮球,他拒绝邻居好意要替我们拍照的建议,别人不会像他这么讲究光线焦距,也未必能稳定地按下快门,白白浪费底片。于是我们只得忍耐着被行人指点围观的尴尬,暗自祈求这一年一度的酷刑尽快结束。
照片里我和弟弟年年抽长,父母的身材却是年年互补,父亲去世那年的照片,他瘦得像贾克梅第细长幽灵似的铜雕,母亲却圆胖得像尊弥勒佛,一左一右支撑着这个安定却失衡的家庭。
我故意开母亲玩笑:
“喏!你看你以前吃得这么好,爸一走你就瘦掉一半。”
“难道是我自己想变得那么胖?”母亲黯然一笑:“你那几年又不在家,你知道什么?家里少了个人,你爸爸还是叫我每天煮那么多饭,说他想多吃一点。结果他吃得比以前还少,又不准我把剩饭菜放到隔夜或丢掉,嫌浪费,硬要我一个人吃完……”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谬事?
“你可以少煮一点的啊,反正他又不知道呢。”
“说得简单!他要我等他下了班回来,让他量好两杯半的米,然后在旁边看我洗好了放进电锅里煮…说真的,要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我好几次都想跟你爸离婚算了。我……唉,你又还没嫁人,照理,这话我不该对你说,不过你都这么大了,加减也知道些世事……”母亲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朝我羞涩匆促地一笑,又转头去盯住墙角皮箱上贴的大红双喜字:“你爸被车撞的那天,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松了一口气,想:今天晚上总算不会有人来吵,可以好好睡觉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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