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那边有家购物中心，现在刚好是季末折扣的时候，要不要去逛逛？外面好热，去吹冷气吧。”
她拿起账单说要请客，我也不客气。菜单上的一份薯片，大约是我平时吃一餐的价格。
购物中心宜人的空调，隔绝了室外干燥的热浪。穿梭在光洁的镜面橱窗和人造丛林之间，我身上的T恤原本是天蓝M号，早已变成浅灰S号，满是污渍和破洞的牛仔裤、鞋垫裂开的泥土色球鞋，被明亮的灯光和镜子一照，格外醒目。从店员同情的眼光看来，我大概是刚从哪个小国逃出来投奔亲戚的难民。
廖洁显然是购物老手，随手一翻，就能挑出最好看的颜色和款式，频频问我的意见。
“都很好看啊。”
她把装满新衣服的提篮交给我：“走吧，试衣间在那。”
“不是你要穿的吗？”
“我也帮你挑了几件，试试看嘛，不喜欢也没关系，来嘛！”
女人就是抗拒不了新衣的诱惑。好吧，反正试穿也不用钱。
在宽敞的试衣间穿穿脱脱：湖绿运动衫的长度刚好、米白针织罩衫很适合多变的大陆气候、九分浅褐休闲裤的版型颜色很百搭、灰蓝棉布短裙轻松俏皮、这件粉橘背心让我的脸色红润多了…
廖洁试她的衣服，也不忘帮我检核：这件下摆要再贴一点，那件袖口卷起来，嗯，好多了…
她站在我身后，用双手捧起我及肩的毛燥长发，轻轻推到耳根。我们的视线在镜子里碰触了，她瞇起一对猫眼。
“哪，要是把头发剪到这，再染成棕色，一定会更好看。”
用的是造型师的商量语气，我的乱发确实该剪了，但是好好梳理绑起来，应该还可以再撑过一段时间。我耸耸肩：
“再说吧。好了，我去把衣服换下来。”
她拦住我：“别换了，把标价牌剪掉就好。”
“但是我没…没有要买啊！”
我把“钱”咽了回去，接下来还要相处几天，为了维持平等地位，我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穷酸小气的底。刚才午餐已经让她请过客了，新衣服再怎么让我心动，还是得守住算盘。幸好她没再坚持。
“喔？好吧！”
等我换好衣服走出更衣间，发现她正在结帐。
“那几件你不要的，我也买了，现在打四折耶！超便宜，我可以带去旧金山送我表妹，她身材和你差不多。”
我们两人各提了两袋衣服走出店门，廖洁浑身闪耀着血拼后的畅快。
“刚才店员还问，我们两个是不是双胞胎。”
我笑了：“在老外眼里，东方女孩都长得很像吧？除了一样的黑头发和黄皮肤，我们身高和脸型都差很多。”
“就是啊，要是我能再多长五公分，有双眼皮，再多晒点太阳，看起来就会像你一样漂亮了。”
漂亮？我没听错吧，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这么恭维我了。
“我是说真的，如果我有你的长腿和大眼睛，也不必靠这些衣服和化妆品了，不必打扮，自然就好看。要是我们是真正的双胞胎就好了。”
她羡慕的神情和语调那么真诚，让我有些飘飘然，盘据心头的自卑感顿时飞散。不过做人不能太骄傲。
“哪里，你比我漂亮多了，细致得像瓷娃娃一样美。”
看着她下巴的美人沟，我再用英文说一次“瓷娃娃”。她总算懂了，撇嘴冷笑：
“是啦，我在美国人眼里就是个瓷娃娃，很希罕。按照亚洲人的标准，我长得很普通。”
我还没想到该如何接话，她突然兴奋的指着左前方：
“嘿！你看你看，好可爱哟！”
只见一对两岁大的双胞胎小女孩站在冰淇淋店前，讨论着该吃哪种口味。同样的金色卷发蓝眼睛，粉嫩的小脸和鲜红嘴唇，同款的棉布连衣裙，一蓝一红，手牵着手。像两颗精致的巧克力，光看就教人心头甜酥酥。她们的母亲扶着双人座推车站在一旁，不受路人惊叹的眼光干扰，悠闲的等待她们。
哦，原来她只是个虚荣、有点做作的小女孩，想得到别人的注目，希望人人第一眼就喜欢自己。既然如此，我更该当片邋遢的绿叶，衬托她的纤细与好品味。
我挑了双坚固便宜，样式普通的慢跑鞋。准备结帐时，看到她轻皱一下鼻子，欲言又止。我假装没注意她的反应，凡事征求她的同意，只会让我瞧不起自己。
在柜台前排队时，她终于别不住了：“我觉得那双Nike你穿起来很好看。”
“但是我不想多付15块帮它打广告。”我看看表，三点刚过：“我们逛太久了，你说的州立公园离这不远吧？”
天空蓝得没有半片云。廖洁戴上墨镜，没有音乐，安静的开往大盐湖的方向，不再有上午的好兴致。她的嘴角不再美丽的上弯，下巴的沟影冷而阴。是累了？还是后悔找上一个别扭的旅伴？我也掏出墨镜戴上，嚼着口香糖，懒得问。
车子驶过收费站，沿着道路前行，不久就顺着堤道开进湖中央。宁静如镜的湖水，映照出澄蓝的天空、苍绿的树林、黝紫的小岛、土黄沙洲和点点水鸟的瑰丽倒影，我们就像置身在无边无际际的梦幻水晶之中。
太美了！我忍不住惊呼着摘下墨镜，打开车窗。
“别开！”
廖洁的警告迟了一步，腐臭的鱼腥味立刻扑面而来，我急忙关窗，车里已经臭得像隔夜的厨余桶了。廖洁把车内循环扇开到最大，捏着鼻子跟我解释：因为湖水的盐份比海洋高上五六倍，所以味道特别重。
臭味带来的惊吓，只是美人腮边的一颗痣。雾般缥渺的小岛由紫转深蓝，愈愈大愈清晰，那就是九个岛之中最大的羚羊岛了。除了这条笔直的跨湖公路，空旷的岛上没有任何人为痕迹，绿色矮灌木和杂草点点缀着黄砂地，湖边的盐滩地雪白得耀眼，不时还能看到奔跑的野兔、巨大的野牛出没，简直像野生动物的天堂。
“羚羊呢？怎么没看到？”
“这个岛很大，我们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
她把车停在路边，虽然看不见她墨镜后的眼睛，但唇角是上扬的：
“下车走走吧？”
我小心打开车门，热空气依旧，有清爽的风吹拂，那股脑人的臭味淡去许多。我们走进岩地，绕开灌木丛，慢慢往上走。新鞋踏在坚硬地上，柔软而有弹性，我拿起相机拍个不停。她帮我拍了有山脉和大湖当背景的独照，却拒绝让我帮她拍照，我以为是因为她来过太多次，拍腻了，但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来。
“那就更要拍照做纪念，也许以后你也不会再来。”
“干嘛拍照？美国西部多的是大石头就是沙漠蓝天大池塘，拍起来都差不多，要是想拍风景，还不如去买摄影师拍的明信片。”
被她这么一说，手上的相机顿时重得像石头。真扫兴！
“你可能住久看惯了，觉得没什么。但是这么壮丽的大自然，在绿岛看不到，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当然要用眼睛用相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好吧。她耸耸肩，用下巴指向湖泊上密密麻麻的黑点：“这里没有黄石公园有名，观光客不多。你想靠近大盐湖看看吗？”
当然要。我兴冲冲的走向那片很希腊的湖滩，远远就能看见七八个泳客挺着白肚皮，悠然漂浮在水面。但是再走近一点，那股腐腥味又迎面吹来，近滩的湖面彷彿黏蝇纸，黏满了嗡嗡叫的苍蝇和水鸟。我远观几分钟，还是提不起勇气下水，只好折回车上。廖洁正拿着手机哇啦哇啦讲西班牙文，一见到我，就匆匆结束似乎不大愉快的谈话。
“没事，医院里代我班的人有点……”
她用食指敲敲太阳穴，翻个白眼。她不再对我装可爱，这是好事，表示她了解我不吃这一套，不如坦率点。
“怎么样，湖边好玩吗？”
“算了，远看比较美。”
我们对望一眼，同时大笑。顺着公路环岛一圈，白屁股的叉角羚、从地洞探头的沙鼠、蹦跳的小羊和敏捷的貛带来的惊喜，把我们之间无形的挑衅和敌意一扫而空。
在小红莓乐团的狂野的歌声中，我们回到了迷宫般的环城道路上，繁忙的车流让速度放慢了。
“嘿！看到那辆白色丰田的车牌了吗？噢，还有那部绿色福特的车，车牌上都有个图案，看见没？”
仔细一看，蓝空白云前一道橘红的倒U。
“那是犹他州的地标，拱门国家公园的精致拱门，那里大概有两千多个古老天然的岩石拱门，听说清晨和太阳快下山时最美，我也还没去过。想去看看吗？”
五点了，太阳还在，午餐还没消化完，也不急着找旅馆。小红莓唱得正high，想象着那片橘红的旷野和奇石，让我心痒得想撒野一下：有何不可？
没料到出城正值下班的尖峰时刻，好不容易脱离市区的车潮，进入南下的84号公路时，天空中燃烧的野火渐渐熄灭。看一下地图，我太低估犹他州的面积了，拱门公园还在200英哩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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