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黑了,公路上的车愈来愈少。除了远方零星的灯火、冷清的加油站超商、反光的路标和T霸广告板,只能看见不断被车头灯吞噬的道路分隔线。慵懒的爵士钢琴和萨克斯风,软绵绵的像云,更像枕头。
远方地平线出现一道弧状的光晕时,廖洁已经打了第五个呵欠。
“你累了,在前面找家旅馆休息吧。”我看着“欢迎光临春天镇”的告示牌说。
她还想逞强:“没关系,再两个小时就到了……”
我惊叫一声,幸好她紧急踩下煞车,差点撞上前面停红灯的小卡车车尾。
春天镇是个有春天气息的小城。从餐馆走出来,穿过城中主街,没有粗犷的西部木屋或运动酒吧,倒有不少优雅的石造堡楼、古朴的教堂和欧洲风格的洋房。仰头看着靛蓝的夜空,油黄的路灯,在风中闪烁的树叶、褐石街道和墙上的爬藤,博物馆和艺术展广告旗帜的飘扬,让我想起亚维侬的夏夜。一阵凉风,让我忍不住缩起脖子,连打三个喷嚏。
“嗨!走吧。谢谢你的护照,真好用!”
廖洁从酒铺里走出来,几片野菇披萨和一盘起司通心粉,让她浑身又充满电力。她把护照还我,一瓶纳帕红酒、外加两个高脚杯放到后座,然后前往刚才预订的连锁酒店。
“店里的人没看照片?”
“看了,他们分不出亚洲脸孔的。所以我才需要找个满21岁的同伴一起上路啊!”
她朝我挤挤眼,我心底却暗暗捏把冷汗,廖灿丁真是个糊涂老爸,连女儿几岁都搞错了。
“明天还是让我开车吧。”
“放心,虽然法律规定我不能喝酒,但是我16岁就能开车上洛几山滑雪了。”她熟练的转动方向盘,弯进通向主干道的路:“再过几天是我21岁生日,忙了一整年都没休假,当然要出来旅行,好好庆祝喽!”
“你想要什么礼物?”
“陪我上路,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在停止标志前,她再补上一句:“不用担心钱,反正付帐的,不是我爸就是我妈。”
“但是你爸只请我来送个礼物……”
“是啊,他只叫我留你住一晚就好了,但那样就太小气了。”
“这样不好吧……”
她没回答我。车子放慢速度,穿过酒店明亮的招牌,开进停车场。她掏出一张银白信用卡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是我妈给我的,满满的爱啊!”
我把脏衣服送进洗衣间,回到房里。电视还开着,廖洁却躺在单人床的枕头堆里睡熟了,手里斜斜捏只高脚杯,残留的一点红酒,眼看就要洒到洁白的床单上。
正要拿走酒杯时,却瞥见床边摊开的笔记,红棕旧皮衣、潦草褪色的字迹…咦!那不是我在捷克买的古董吗?
我用力抽回被压在她臂下的笔记,她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你偷翻我的行李?”我气得嗓子都发抖了:“这是侵犯我的隐私,你太过份了!”
她一脸无辜:“对不起,不是我故意偷看,因为你出门之后,我看到这本子掉在地上,就拣起来看一下……”
另一张床上,行李散落、衣服用品凌乱,打劫的人正是我自己。她说的有可能是真话,但我的怒气可不会自由落体。
“既然拣起来就放回去,干嘛打开来看?”
她没回答我,把另一只空杯也斟上三指高的红酒,笑盈盈的递向我:
“Sei nicht böse,trinke!”
啊?她的笑意更深了,再加上一句:
“Kannst du deutsch sprechen?”
“你说德文吗?”
“是啊,这本子不是用德文写的吗?你不会德文,为什么要带着?”
我的怒气瞬间熄灭,找到救星了!
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我把买下这本笔记的来龙去脉全告诉她。当然也没忘记提到那个势利眼助理小春,想到她捏起这笔记就像拎条脏抺布,就觉得好笑。
“除非是歌德或汤玛斯曼,这种粗俗的北方土话,我才不想看!”
我学她说话时的鼻音和皱眉,廖洁也皱起眉:
“她真的只是我爸的助理?”
不确定。眼高于顶又有洁癖的小春,会看上廖灿丁?…很难想象,但也不无可能,权势一向是最好的**。那晚他像个贼从小春房里出来,肯定有鬼,但没必要和他女儿讨论这事。
“你知道这笔记写什么吗?我真的很好奇。”
“不生我的气了?”
“帮我翻译,我们就一笔勾消。”
廖洁笑了,像孩子般用力点头。
“嗯,我高中学了三年德文,可能还得买本字典。这书很酷喔!如果不是一本小说,就是一个德国水手的日记,光是想象它怎么来到你手上,就觉得很兴奋……”
我一把抢过酒瓶,关掉电视,催促她快点译来听听。她拉高枕头,清清喉咙,先朗声念出小石头般坚硬的德文字句,再把它转成轻柔如水的英文行板,流入我的耳中,最后转为中文,叠在我曾用来写“象鼻女孩”的空白页里。
海洋
夺去又给予记忆
爱情也勉力让目光凝望
但那永存的,皆由诗人创立
荷尔德林“追忆”
1923年3月16日
我写下这个日期,但是谁也不能确定,从那个可怕的暴风夜,由沈没的月神号爬上救生筏漂流到这个岛为止,到底经过了几回日落。
满身肌肉的芬兰水手乔阿钦说是两天,始终紧揣小十字架不放的布商里奥却坚持已经过了一星期。老实说,我也无法仲裁这场无解的争论,灼辣的阳光和苦涩的盬水使我昏睡不已,唯一能确定的是,沈船的那天,正是这趟航行的第六十夜,三月十四日。
出于私人理由,我在这本随船骸漂到岸上的记事本写下三月十六日,正是我的三十二岁生日,一个几如讨饭的家庭教师、被背叛的未婚夫和一个难得清醒的酒鬼,花光了仅有的五千万马克、换来远行重生的日子。
重生!这个字眼在十天前是多么的刺耳,而在伸手就能握到细沙、能用一只秃笔写在纸上的此刻,又是何等悦目。这一切,全该归功于钻透骨髓的冻人海水和同船旅客歇斯底里的绝望尖叫,但在那一刻之前,我还一直以为我唯一的梦想,便是如睡眠般寂静无知觉的死亡。
重拾生命的狂喜只短暂的停留一下,这三个疲惫的可怜生物就面临了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先找到饮用水源和食物,之后就该思索未来,也就是如何才能回到曾被我们诅咒并渴望逃离的污秽都市和熟悉的旧生活里。
根据乔阿钦丰富的航海经验、风向和太阳方位来判断,月神号被毁的地点在菲律宾南南东约一百海哩的位置,我们现在可能是漂流到爪哇海域的一个小岛上,这一带经常会有货轮和土著渔船往来,如果我们能收集到足够的木柴,日夜发出求救信号的话,获救的机率应该不小。
对于里奥和我这样的陆地人,海洋只是一张可摺叠的地图,以及客轮上潮溼的甲板和闷热的卧舱。自然的,我们让乔阿钦来发号施令,拥有十家店铺的富绅里奥,和我这惯于握笔的乡村教师和无名诗人,如今成了文盲水手乔阿钦的奴工,这种阶级身份的逆转令人恼火,战时犹新的类似经验,并不能使隐忍的愤恚稍减。然而置身这茫然的**和无涯的蓝空,我们不单需要地理和时间的坐标,还需要确定彼此的关系地位,才能分工合作,生存下去。
成天的扛拣柴枝、收集食物、寻找水源,这些肉体上的折磨我还能忍受,然而乔阿钦凶狠的咆哮和拳头威胁,里奥令人厌烦的自夸和自怜,只能使这悲惨的境遇更无穷尽。里奥发现了搁浅在西边岬角的一口箱子,从箱盖上嵌满细沙的金色雷纹,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个红脸的横滨领事的所有物。乔阿钦因为只找到一条法国纸烟几件丝衬衫、这本笔记和两枝自来水笔,却没能找到火柴而大吼大叫。我灵机一动,硬是把里奥的纯金怀表抢过来,敲下表面的玻璃盖打磨一番,利用阳光的聚射在涂了黑点的纸上引火。小学生都知道的本事。但里奥为了这只被毁的名贵怀表,气愤地唠叨个没完。
沿着长长的沙岸和陡峻的险崖,绕过了这个半天就可以巡行完的小岛之后,在这被阔叶和野藤围绕着中央一座锥形山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人迹除了废弃的断桨和生锈的船骸之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生存下去并且等待……等待救援或者死亡。
我们很乐观,也必须乐观,互相勉励着:假如乔阿钦的判断正确,这场灾难不过是我们未来的生活中一则可在酒馆被渲染甚至传诵的冒险故事。这本仅仅记载着数行领事忙碌约会的册页,无疑将为这段可贵的回忆做最有力的见证。而这本笔记的主人,或许有幸已被救起,舒服地裹着毛毯喝着热茶,或许早已葬身鱼腹,谁知道呢?
我只能说,能再度见到灿烂的晴空,能再呼吸到陆地新鲜的空气,能感觉到几只香蕉和烤鱼在腹里的饱足感了,我这才第一次开眼发现了生命的可爱倘若没有烦人的里奥在旁嗡嗡念着他的损失和祷告,能有张清洁柔软的卧铺,身上是浆洗过的干净衣裳,怀里有弗丽妲温香的鬈发如海草漫散……(末句被几乎划破纸页的线条凌乱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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