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的玻璃遍布鸽粪,阳光一照,窗下坡的脸多了许多朦胧的麻点。去除了夜幕和烛光的掩饰,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不透明的石膏白,嘴角细小的皱纹被烟草薰得微黄,下垂的眼角,有点失焦的深棕瞳孔,使他总带着久病的厌倦神情,像一件上帝失败的劳作。短发金棕夹银丝,抖索拿烟的手指,看着倒比绮老上五岁。
我用刚向绮学到的一句法语向他问早,他这才从报上抬起头,僵笑一下,嘴里含石头似的回我一句日安。
桌上一只暗红釉小碟权充烟灰缸,那是绮有一年学烧陶的得意作品,从前总是放在她的床头上,摆满了剔透的玻璃珠作摆饰,现在满塞着黑灰白黄的烟尸。爱情的力量果然是巨大的,从前绮连一点烟味也无法忍受,现在这屋里、甚至我的衣服和头发里,没有一处不被辛潮滞重的烟臭味浸透了。
坡叨着烟,在烤好的热面包涂上厚厚一层奶油,再把奶油盘推给我,我实在没法不注意到奶油上沾了几点胡椒似的烟灰,只好摇头谢谢他。
他一动作,裸而结实的上臂肌肉便拧跳一下。我原来以为法国男人都该容貌俊秀、风度优雅的。
绮赶着出门上工,我帮她收拾用残的盘碟。坡光着上身,瘫坐在计算机前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像个老头,似乎刚才和绮的缠绵吻别榨光了他最后一丝精力。
我在厨房里慢腾腾洗着碗盘,缓缓擦干,思绪和眼皮一样萎睏,等他出了门之后,我就能安心补眠。但是他飞快敲打键盘,专注盯着荧幕,偶而会突如其来爆发一串大笑,看来他和网友聊得正开心,不准备出门。
难道他也在等我离开,或者他根本不介意我的存在?犹豫半天,我还是走过去拍他的肩,指指屋角我的睡铺,尽可能比手划脚传达我想睡个觉、希望他不介意。他困惑的看我一眼,听不懂我的意思,不耐烦的耸耸肩,又转头盯着他的计算机。
我把睡铺搬到阳台边,推开落地门,让新鲜空气冲淡室内的烟味。我钻进被窝里,想到这阁楼里彷彿动物园的兽栏,关着一公一母却互不相干的两头熊猫,不在乎彼此,也不在乎被展示。翻个身,用枕头塞住耳朵,免得再被坡震天的笑声惊吓。
绮看上他哪一点呢?真不明白,一个既不好看又缺少教养的法国二等兵,若是他换了一身黄皮肤黑头发,绮还会爱上他吗?也许只是因为寂寞?屋里有个陌生的男人,实在没法放心睡着……颠来倒去胡乱转的念头,渐渐把我拖进睡眠的黑色**里。
迷糊中几度浮出水面,彷彿有人从我身上跨过,有人吃吃窃笑,又似乎看见阳台上一个曝晒在阳光下的白身子。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时,天色还是亮皇皇的,似乎我才睡了一分钟而已。
我挣扎着起身,四肢彷彿还被睡眠的沈重铅锤铐着,凑近桌上的小闹钟看,我竟然从早上七点睡到下午五点半。四下查探,屋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我到浴室去洗脸,清凉的水触在肌肤上,洗掉积累十几小时的晦气。我索性脱光衣服,从头到脚痛快沐浴一番。重回屋里,钝闷的烟味和坡制造的混乱,眼看就要再度沾黏上来。我在水壼灌满自来水,切了块面包,赶紧拎着背包出门去。
偏见往往源于有限的认识和更多的误解而引起,就算明白这点,我还是无法消除对坡的坏印象,人的感情总有理智碰不着的地方。走到屋外,重新呼吸到各种生命的气味,再度成为四处游荡的旅人,那点偏见如同黏在裤脚上的棘草籽,立刻就被抖落了。
路人是可爱的,因为他们只和你共享当下,不会停留在你的未来。就像迎面走来的这对美国老夫妇,我和他们几次遇见,并桌喝咖啡时也闲聊过。他们在康乃狄克乡下有栋种着榆树的老房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外孙,我也看过他俩一身皮衣裤站在哈雷机车前的合照,他们到过上海和北京,爱上了烤鸭和涮羊肉,有年秋天去了新德里和新加坡,就是没到过绿岛。第二次再遇见时,我们既惊喜又愉快的招呼,多么巧合啊!但是除此之外,可说的话题也都说完了。同一天第三次再见到,忍不住暗中诅咒,这城也太小了,真希望当初没聊过天。半生不熟的关系就像鸡蛋,搁久了可是会发臭的。
眼看又要狭路相逢,还是堆起老套的笑脸吧。
“哈囉!真巧啊!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阿尔去了,你知道,去拜访梵谷.…这里真美,阳光这么棒,是不是?我太太还真舍不得这个小城哩。”
红脸白胡子的康乃狄克爷爷说。这个新话题好像一块救生板一样,我们紧攀住它交谈了好一会儿,最后在既惋惜又欢喜的赞叹声中道别。
终于不会再有下一次相遇,他们大约也和我一样暗自松了口气吧?陌生人是可爱的,老朋友是可亲的,但是一张你不打算更亲近的熟面孔,总不免令人想躲。
我决定改变自己惯性的散步方向,往城北去。这里的街渠比较不密集,石造楼房的百叶窗半敞着,飘出钢琴上单手弹的一支萧邦夜曲的主旋律。轻风送来软语轻笑,嗅见烘焙糕饼的暖香,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淡黄的墙、深黑的楼影,又是淡黄的墙、深黑的楼影。最后没了墙和影,一畦绿野草摇尾领路,绕过零落的树篱和灌木丛,我发现自己迷失在一片森林里。
这不是那种巨木参天幽暗无尽头的森林。这些树保持着稀疏的距离,像办公间里各自杵在座位上的白领男人,看上去一个样,温和无害,以致于你毫无戒心的迷路了。天还大亮,你没有半点惊慌,只要保持方向感,总能走得出去。
久住城里的文明人,分辨不出这些瘦树闲花和野鸟的名字,只管贪看它们天然的姿态和色泽。这么多深浅不同的绿,在阳光中闪烁舞跃,从树身垂下的枯藤开出浅紫小花,怒长的蓬草上飞着艷丽的蝶、青褐的昆虫,时断时续的小径上滚着干球果。
一阵旋风卷起早衰的黄叶,林中一片沙响如浪,不再有食物的味道,空气清新宁静。你的背包无意中碰落一小朵玫瑰,半干的深红花瓣萼叶洒落在泥地上,一丝细小的怅惘升起,久久萦怀,永恒不变的美本不存在自然里。就如那只躺在地上的死鸟,怕看蛆蝇在牠身上享宴的盛况,你绕道走过。残酷只是人类用来折磨自己的概念,没有衰败和死亡带来的恐惧,生命的欢乐也会变得廉价。
一个女子清脆的笑,拦下我的脚步。隔着蛛网漫结的枝叶看去,只见一个黑发女孩奔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倚在树下笑着喘气,紧窄的印花短裙下是一双美丽的麦色长腿,短衬衫的领口托着颤抖的胸脯,招诱随后跟来的年轻男人直扑而上。两人放声大笑滚在地上,不久便成了难分难解的一团白云,在沃绿的草丛中翻滚嬉戏。
他人私密的快乐,只会加深孤独者的忧郁。我拣了另一条路走,偏离预定的方向。西沈的太阳扬起金鞭在身后挥赶,我孑然的长影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一只老鸦突然在树梢聒叫起来,像只穿透胸口的冷箭:怎么还没穿出这林子?这一树萎白的茶花很眼熟,我又绕了回头路?那么只有另一边这上坡的小径还没试过了。我思忖一下,要走原路回去是不可能了,这小城四周围着古墙,怎么走都不至于通往城外,总会碰到城墙,到时再沿着墙走就不会错了。
我朝着缓坡爬上去,夕阳已经落下,青空里贴着几抹灰霞。不要紧,起码还要一两个小时天才会全黑,我安慰自己。在这里,夏日悠长丰富得容不下一丝焦虑。
愈朝上走,树林就愈加茂密黝暗,难道我走到城郊的山上了?这条路会通往渺无人烟的野外?再走下去,天黑了,就别想再找得到出路。太大意了,不该走这条完全陌生的路,又不在最初迷路的时候及早折返。
远处森林的老树在风中摇头款摆,原本的小径渐渐被半人高的荒草给淹没了,嗡嗡飞绕着成群的蚊虫。不能再走了,谁知道这及膝高的野草里埋伏着什么毒蛇野兽?真要往回走,你有把握能走到起点吗?
正踌躇时,宏亮的钟声忽然当当响起,那么清晰,像一颗颗结实打在脚踝上的小砾石,我决定循声穿过草丛,但是要快!趁着钟声停止之前。
我提起一口气,大步往前跑去。不过几步之远,紧接在这片杂草后就是急陡的下坡路,我收不住脚,连滚带跌从泥泞的枯叶堆上滑溜下去。好容易攀住一条树根,重新站直身子,拍掉冷牛仔裤上的烂叶泥,钟声早就结束了,但眼前却是一排黑铁栏杆,守护住里头的一片大花园和几栋旧石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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