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些人很近，但他们就像一张张不相干的风景照。被我留在绿岛的种种过去，又象是火车疾驰过的一站站中途点，愈远愈模糊。
看够陌生人之后，我把背包当靠枕，用曲起的大腿当书桌，继续写我向绮提过的“书”。在没有同伴的旅行中，写作是谈话的最佳替代品。
起初只是在随身带的笔记上随手涂鸦，但是流水帐式的记录行程和心情实在有点无趣，后来我索性编起故事，像很久以前在讨厌的数学课上，躲进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一个月前在孟买街上，我看过一个年轻女孩披着破烂的亮橘沙丽，弯身把一小束花环供在同样破烂的象头神龛前，专注宁静的神态，把她和闹哄哄的喧嚣和车阵隔离开来。智慧的象头神助人克服一切障碍，在作任何事之前去向祂膜拜，必能顺利圆满，那女孩想去求职还是即将远行？我不知道。神话总是人造出来自我安慰的，即使结果并不顺利，人们也只会怪自己运气不好或不够虔诚。
障碍固然讨厌，但没有障碍的人生是无趣的，再调皮的幼儿园小朋友也会同意我。
假如象头不幸接在女孩身上，假如她没有神可以祈求，又不比别人少一点障碍的话……
忘了挥霍不尽的时间，忘了南法的金色阳光，忘了绮的重担，也忘了自己的飢饿。我只管写，任由漫无节制的想象力带我到遥远的他方。
一个衣食无虞有权有名望的家庭，照样有深重的缺憾，这个异类女孩仍然得独自承担她的命运。虽然我在幻想中看见她，却不了解她，所以用旁观的角度写她。随着她在我笔下的成长，她似乎渐渐生出我无法控制也无能对抗的力量了，她成了不再驯顺的阿拉丁灯神，巨大的形影充满在我眼前，执拗地不愿钻回她原本藏身的那盏污旧窄小的油灯里…
颈臂的酸痛终于使我停下笔时，才发现天空早已转为深蓝。
我离开大街，转进一条上坡的小巷。两旁橙红的灯光映出我忽长忽短的影子，像紧跟在我脚下奔跑的一条狗，或者我才是追着它跑的那条黑影？我抬头，橙红的屋椽上是黝蓝的夜空，和一枚肥如杏仁的银月，或者这月是我俯望自己脸孔的倒影？
在门外便听见绮的屋里一片闹声，不牢靠的木质地板砰砰作响，有人在里头又笑又跑，难道绮临时起意，找朋友来玩？
推门进去，一条雪白的影子从我跟前掠过去，又折回来，一双灰绿眼睛和一条硕傲的红腊肠同时瞄准了我，毫无掩饰的敌意。
我踌躇着该怎么回答我听不懂的质问，只见绮从厨房里奔出来，一件过大的蓝条运动衫轻颤着浑圆的一对山尖。衫子下，一只腿裸着，另一只缠着白绷带。
一见到我，她一脸尴尬，用法语向裸体男人匆匆说几句，从地板上扔给他一条短裤。支开了他，这才讪讪抱着胸，走过来招呼我进门，语无伦次地解释说坡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也没事先通知，从马赛下船就直接到餐馆找她，把她给吓了一跳……噢，之前没和你提过坡吗？他在海军服役，他们是五个月前认识的，他这回有三天的假，哎呀，他就是这样，像个小孩子一样想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先跟人家说一声……
我从没看过绮这么快乐，这么小女人，我想必打扰了他们。
噢不！你别走，现在是观光旺季，你能上哪儿去？留下来，这房子宽得很，上回我表妹她们五六个人来住也还嫌太大呢！我正在烧菜，马上就好……
绮的声音被尖锐的壼哨声淹没了。她含糊做个手势，急忙奔回厨房，剩下我和坡单独相对。他已经套上黑背心和红短裤，斜坐在计算机前，烟一支接一支的抽，一条遍生金毛的长腿跨在另一张椅背上，专注移动鼠标。
我预备了友好的微笑和招呼，但他被荧幕牢牢吸住，虚拟的功夫对决激战方酣。我踌躇许久，不能决定该坐在哪个角落，屋里仅有的两张椅子都被占据了，凌乱的床铺，现在也成我无法任意闯入的禁区。我只好悄悄把背包倚墙放着，到厨房去。
绮做菜时不让闲人插手。鲜艷的果蔬生肉摆满了一桌，白烟蒸腾中有年节丰盛的气息，一扫这厨房平日冷落寒瑟的模样。她说她和Pierre求了许久才准她今晚的假，连同这些食材，扣了她几小时的工钱。哦？看来我是沾了坡的光，否则还吃不到她亲手做的这顿大餐呢。
“好哇！我来了几天，都没听你提过他，哪儿来的野男人？从实招来！”
绮的眼睛盯住刚上炉的炖锅，手在钵里搓匀碎腌肉，羞怯的提起如何在假日市场与坡邂逅、他锲而不舍的电话攻势、浪漫的示爱，在馨甜的蒸气中醉舞沸腾着。
这才是她真正的初恋，这个比她小五岁的法国男孩带给她的只有纯粹的爱，没有婚姻、也没有金钱和家族，和她从前认识的绿岛男人完全不同。他的纯真热情打动了她，让她像个被宠溺的女孩，被渴慕的女人，也像个被需要的母亲。
她笑他像个好奇宝宝，不只懂得饺子和馄饨的差别，还央着她给他取了“坡”这个中文名字来代替乏味的Paulo，一笔一画地跟着学写这个字。他甚至报名上中文课，不到一星期就嚷着太难太烦，不去了。他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奇，都只有几分钟热度。
桌上放了一盆准备烤派的李子，我顺手拣起一颗，咬了一口，酸的。坡会说英文吗？不，他恨透了从前学校里的美国老师。
“那将来他怎么和你的家人朋友沟通？”
绮摇头笑了：“想那么远干嘛？现在开心就好。
“你变了，以前你对爱情总是很认真。”
“那是在绿岛的时候，包袱太多，其实我要的生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昨晚她还对我没有方向的旅行不以为然呢。我咬住嘴唇，算了，别破坏她今天的喜悦。
在那对傲慢的灰绿眼珠前，我彻底成了隐形人。我透过绮的翻译和他攀谈，问他的家乡、他的嗜好和他的军中生活，他只管凝望着绮，塞满食物的嘴里吐出一两个单字，绮再把它们翻译成一长串友善的回答。
他怕生，绮解释着，怜惜地抚弄他沙金色的短发。他每吃几口菜肴，就要凑近绮耳后或腮上印个油腻的吻，绮咯咯笑着推他躲他。我装作没看见，低头只管吃自己盘里的菜，却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
临睡前，绮把几件被单挂在半空拦起的晒衣绳上，隔开床垫和她替我布置的临时地铺，喃喃说这些东西在柜子里搁久了，该拿出来通通风。我拦住她，说我的灵感突然来了，打算到厨房去煮一壼咖啡，关起门来写上一夜。
不等她开口反对，我便挟着笔记本到厨房去。关上门，点上炉子煮起咖啡，我推开窗户，在料理台上摊开笔记本。
微凉的夜风把隐约的笑语从窗外吹向我，爱情的欢乐，如此遥远陌生。我扭开架子上的小收音机，电台哔剥响了一阵，传来一段忧郁的乐句，那么耳熟。我凝神谛听了半晌，在记忆的碎片堆里搜寻黏合：是德弗乍克的钢琴三重奏。
*******
一阵巨响把我惊醒，睁眼一看，我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外正是淡青的清晨。厨房的门卡住了，门外有人正砰砰撞击，我还来不及过去帮忙，裸身穿着红短裤的坡就开门冲了进来。我抱歉的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门关上了就不容易打开。他瞟了我一眼，不说早安，径自打开冰箱拿出牛奶，一面仰头咕嘟直灌，一面走出去。
绮一身春天走进来，向我轻快招呼，就开始煮咖啡烤面包煎蛋做早餐。我微笑打量她，她不经意遇见我的眼光，脸就红了。
“干嘛一直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昨晚玩到很晚吧？”
她打了我一下，板起的脸孔却藏不住笑意。
“你有没有睡好？今晚还是到房里来睡吧？”
“呦！要请我看免费的？”
她虎起脸来拧我的嘴：“没一句好话，看我怎么修理你！”
闹了一阵，睡眠不足的我不敌她惊人的力气，只得笑着求饶：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这样吧，反正我白天也没事做，昨晚也写得蛮顺利的，人家不是都说晚上特别有灵感吗？所以我刚好可以改变一下作息时间，白天让我睡个饱，晚上我就到这里写东西，省得当电灯泡惹人讨厌……”
“鬼话！谁嫌你了？”
“当然不是你啦！有人在船上憋了那么久，被陌生人破坏难得的甜蜜假期，多煞风景？”
绮默不作声，滋滋地煎着蛋，过了一会儿才说：
“那……你这样日夜颠倒，当心别弄坏身子……唔，以前屋顶会漏雨，这扇木门泡过水，有点膨胀，等会儿我叫坡把它刨一刨。你的荷包蛋要多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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