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回到有人住的地方了!我松了口气,从没有过这样渴盼看见人的时候,不论是友善或凶恶的都行。这铁栏既高又窄,就算我有擅闯私宅的胆量,也没有翻越它的矫健身手。
我只得沿着爬满青苔和绿藤的围墙走,愈往前走,嘁促的人声便愈近,隐约夹杂着吵嚷的汽车喇叭和音乐声。跨过及腰高的灌木丛,眼前便出现一个小广场,三两观光客倚在石墙上乘凉拍照,再往前走,便能俯望石墙后高高低低的屋顶和城墙,以及我再熟悉不过的教皇宫殿。回头一看,身后的大宅,竟是我拜访过的小圣母教堂,长窗里正散出柔黄的灯火和管风琴音乐。刚才绕了半天的迷宫森林,原来只是教堂的后山坡。
我膝盖发软的走下石阶,在广场边缘的长椅坐下。喝掉大半瓶水,深吸一口街上混着食物咖啡和体味灰尘的微酸空气,这才意识到我的身体和精神有多疲倦,能再回到熙攘的人群里有多感动。
这瞬间的幸福感也会成为过去。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满、逃离和追求中循环着,就算无法从中领悟什么智慧,至少也能认清自己:世俗种种,再怎么讨厌,我终究离不开。
一轮满月傍着教皇宫橙光灿烂的主楼,月亮银白的清辉,不比金缕袍上的一颗钮扣显眼。广场上的人潮往餐馆剧院和旅馆分散四去,由蓝转灰的夜色虽令人迷眩,却还不致于眼盲,我看见坡倚在街旁的一个门洞前,一手撑着门框,一面点烟,象是在等人。也许在等绮下班?
我走过去,想打声招呼,然而他喷了口烟,抬头瞄见我,似乎我只是个普通的亚洲观光客,眼光又转到别处去了。
也许是我认错人了?或者他也想逃避一张不会再更靠近的熟面孔?我抛开脸上冻结的笑,转回头去想再确认一眼,看到他忙不迭地把烟扔掉,殷勤替一个从屋里走出来的红发女郎披上外套。
如果能隐身的话……然而在坡的面前,我不需要什么神奇灵药也能自动隐形,那么我该能大方地跟踪他和那女人,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神经得可笑,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就算他和那女人搂抱接吻,在这里也是朋友间稀松平常的习惯,更何况法国人对爱情的定义,和我所熟知的东方规则有别。绮说过,她还没想到和坡的将来,或许她也只是享受他带来的快乐,暂时忘掉异乡的寂寞?
不用重读我昨夜在朦胧状态中写下的段落,我也清楚记得那个让象鼻女孩隐身的主意是怎么滑出笔尖的。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愿望,只能在作梦和想象中得到,我渴望能藉着隐身的想象,摆脱钱的困扰。但在多数的情况下,我们总想被和善甚至尊崇的眼光所注视,不论是老师的称许、他人的友谊或心仪男孩的青睐。很久以前,这些都是我默默盼望的,果真得到时,甜美的滋味总是太短暂。
小时候邻居有个女孩小芬,年纪和我差不多,成天拿着镜子,顾盼自得,穿了新衣,就要挨家串户博得赞美。她唯一不满意的是天生一头黄发,我见了她总要逃得远远的,因为我黑亮的辫子正是她恨不得揪下来的眼中钉。那么一只爱美又多话的小孔雀,不到十七岁就被诱拐离家了。再回来时完全变了样,黑黄杂驳的长发像张老虎皮,削瘦苍白的脸上,两只青紫的深陷大眼,远看就像破了两只大洞的抹布。她很少出门,也不见人,有时经过她家门口,见她正坐在门里发呆,想过去打声招呼,她就像见到鬼似的,疾忙闪身躲进屋里。
过了几年,她嫁人了,丈夫走运发了横财。逢年过节回家,几次遇到珠光宝气的她,不是在别人客厅里挥舞金银灼目的手臂高谈阔论,就是开着白色奔驰沿街猛按喇叭。再两年,听说他们夫妇倒了几个会,等到会脚发现不对,找上门理论时,他们早就卷款逃出国外了。
常人渴望隐身与被注目的时刻,和小芬是一样的。风光时恨不得人人看见,犯错或失败时又希望立刻从别人眼前消失。
但是另一种现形与隐身的动机,却不容易说得分明。
跨越过青涩的年纪,我才明白:越是渴求某件事物,越得不到。只有在你忘了它时,它才可能意外降临,但它带来的满足滋味却已稀淡许多。因此你学会掩饰自己,要靠他人达成的欲望,就埋在心底,不说也不想,用淡泊的伪装瞒过命运之神的监伺,甚至自己也忘了这回事,当它意外实现时,惊喜交集的滋味才会双倍甜美。
太多的期望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因此年岁愈大,对未来的幻想就愈少。对现在愈是如履薄冰的谨慎。只有过去是一片任你尽情倘佯的天堂,你可以用脑中虚构的画面,修正记忆里一切的不如意。
我创造的象鼻女孩!她与我的现在或过去或未来全不相干,有了她,我才能大胆面对自己不可告人的缺点,利用人物的伪装和空中舞台,把我的真话、我的游戏、我的谎言、我的爱憎怨悔,全都混淆难分。作者在他的写作中彻底隐形,又同时现身在相互冲突的各个角色里。若不能保持这种既贴近又疏远的距离,那么我笔下的人物对我而言,就像纸牌上的红心国王和黑桃A,只是赌局中赢取筹码的工具傀儡而已。
我忍着饥饿在肠中的啮咬,漫步绕过市政厅喷泉,不去幻想隐身溜进餐馆里饱食一顿,也不想回到鸦片馆似的阁楼。我盘算着:今天省下了咖啡钱,五法郎买两个牛角面包应当绰绰有余。走到店门口,最后一盏灯刚好熄灭,一丝小小的希望也跟着给浇熄了。
算了,还是回家去,但这路还长得很,我得想些别的事好分散注意力,不如想想莫泊桑。眼前便浮出那个白胖心慈的女脂肪球,在公共驿车上拿出油光闪亮的纸包鸡腿和松糕……噢!不成,换个故事!就想毛姆那个初出道的作家好了,他和慕名写信的女读者见了面,她一面谦称自己食量很小,一面却不停点菜,除了乳猪鲑鱼和时鲜的芦笋桃子,当然少不了甜点……唉!怎么?原来法国作家这么擅长描写食物,要不让他勾引得食欲蠢动也难。想想中国作家好了,阿城写棋王在火车上吃菜色寒伧的便当,吃到饭粒一颗不剩,还要注入开水把铁盒里的油渣喝干净……想到这一幕,一阵胃酸直涌上来,我加快脚步朝河畔走去。
忽然有人在黑暗中喊我,我停下了脚步,四下一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八成是饿昏到出现幻听了。再往前走,却有人从旁窜出来,拉住我笑嚷:
“叫你半天了!发什么呆啊?”原来是绮。她指指桥墩下:“喏!我们在那边野餐,你吃过饭没?一起来吧!”
顾不得咀嚼这意外遂愿的惊喜滋味,我大口吞咽三明治和卷肉饼,用绮递来的一杯红酒作总结,她还嘲笑我可别像杜甫一样给噎死。随后她轻柔讲起法文,大概是和坡说起杜甫的轶事。他仰躺在草地上抽烟,没有说话。
环顾四周,除了河面上的灯火倒影和杯盘间的一只烛台,一片浓黑。选在鲜少有行人路过的这片隐密草地野餐,这对恋人想必有浪漫的计划,再逗留下去似乎有点不识相了。正盘算着该找什么借口告辞,另一个固执的念头却不让我开口。
坡的红格子衬衫在幽暗中起伏着,没错,早些时候在街上我看见的是他,既然他不打算待我客气,我也不必让他处处趁心。被身在异乡的沉默禁锢久了,今晚我想放纵自己,安全而放松的,歇息在熟悉的母语和友情之中。
夏夜的河畔宁静宜人,躺在草地上,墨蓝的天空是缀满星斗的**,一轮皎月悄悄从柳树间荡漾向西。河水潺唱,草虫唧鸣,我们彷彿并躺在小舟上顺着月光漂流。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绮闲聊,从共同的朋友、共有的回忆,到各自还不很久以前的新闻。把这些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阻隔疏濬开来,我和绮就像两条欢快流向彼此的小水渠,交汇成一口清澈的池塘,共饮这甜美的池水,暂且润解我们心底的涸旱。
始终安静的另一边,蓦然爆发一阵粗鲁的咒骂,绮赶紧翻身坐起,好言劝慰着坡。他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在绮的臂弯里扭动,又越过她的肩膀向我投来敌意的一瞥,我当下就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了?”
绮摇着头:“他要我们别一直在他跟前讲中文。”
只听坡用胁迫的语气继续质问着绮,绮很为难的看向我,勉强一笑。
“真是……他要我问你: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学法文?哎!真是小孩子……”
我霍然起身:“我看我先回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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