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拉住我:“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的脾气就是这样,他是在跟我赌气,多哄他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不想讨人厌……”
“谁说你讨厌了?”绮抢着反驳我:“你来了几天,我一直没有时间带你四处玩玩,难得明天我休半天假,今晚才有这种闲情逸致。要让我开心的话,就别走,行吗?”
她的坚持要我留下,也不让我坐远一点好让他们独处。绮想弥补让我待在厨房过夜的歉咎,还是她也意识到坡的无礼骄纵而不打算再让步?我躺回草地上,闭起眼睛,只听见绮在那边对坡絮絮软语,坡呢喃回应。河水潺唱不停,间或在草虫唧鸣中夹着亲吻声。
入喉的红酒缓煮着我的血液,一缕暖流从胃底蒸腾上来,这愉悦的飘浮使我不由得哼起歌来,像打翻了记忆的箱柜。陈旧的曲调,一支接一支泉涌自我的嘴上,从低吟到放怀高唱,每段旋律都被某个画面或气味深染:小学教室的午后阳光、一个爱打架却有着细腻歌喉的黑男孩、夜市里烤香肠交织着唱片摊喇叭大放的流行歌曲、盛夏刚割过草坪的腥鲜味、校外旅行在游览车上的歌唱擂台、大学时代和室友在湖畔赏月的糗事……自然的,还有那首想忘都忘不掉的“Stand By Me”。
正唱到忘情时,另一个声音也加入:Stand、Stand by me……,像跳针的唱片一样,缺乏默契的合唱,歌一结束,我和绮却极有默契地大笑起来。绮枕在坡腿上,细声跟他说起我们高中时组团练唱这首歌的往事。只见他微抿着嘴角,与其说是意会,不如说只是个客气的反应而已。我的眼光从他脸上掠过,唇边还残留个调子,顺口就拾了起来,模糊的歌词也从混沌中逐渐浮现:
Michelle,ma belle.
These are words that go together well,
My Michelle.
Michelle,ma belle.
Sont les mots qui vont très bien ensemble,
Tres bien ensemble……
瞧!我也能唱几句法文,尽管只是一遍遍听熟了披头四的录音才硬记下来的。绮也唱和起来,没有吉他,她的手指在坡的肋骨上按着和弦,逗得他笑出声,坐直起来,一把搂住绮,跟着我们的歌声低哼着。最后索性要我跟着他,把那段法文歌词清楚的唱了几遍,纠正我的发音。认真耐性的模样,一扫他先前给我的颓靡傲慢的印象。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时光是多么美好,多么好……我透过绮请他也唱首歌听听,他腼腆笑着,在月光下吸亮他橙红的烟头,说他宁可听我们唱,只要有旋律,就算歌词听不懂也不要紧。
“坡喜欢音乐,各式各样的,我们常跑到FNAC去试听新CD,从早听到晚。”
绮替我们的杯里添上红酒,像过节的一团高兴,两颊胭脂漫染。
醉意中的歌声不悦耳,胸中迸发出来的快感却能取悦自己。从俚俗滑稽的流行曲调,高中时每天升旗整队唱过的军歌,到吊嗓子的艺术歌曲,我们或轮唱或和音,勾起许多淡忘的旧事和老面孔。
倒映在河里的月影被河水推涌,散而复聚,引出我吟诗的兴致来了。从李白杜牧背到苏东坡,唯有“赤壁赋”方能衬这天人交融的氛围,但从前为考了应付考试而背的文章,全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山高月小,水涨船高”之外,再不记得任何一句。正和绮互相取笑,只听得坡在暗处里吟哦起来,低而清朗的嗓音洁净剔透,悠扬的语句生着翅膀,在风中滑翔。
“是韩波的『醉舟』。”
绮轻声告诉我,这是法国人的“床前明月光”。我心上却浮现这天才诗人另一句被复诵得滥熟的名句:“真正的生活在他方”,和他不断逃离的轻快背影。
你逃开旧日束缚,来到夏夜的隆河桥下,不也为了追求另一种生活?你庆幸没生在那些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不在激情的群众中被理想的吶喊给催眠,再被梦想破灭的残酷给撕裂。你生活的这个时代没有热情,只给你绝对的个人自由,等你去冲撞的只有几层薄膜:家庭的期盼、社会的评价和个人的怯懦。一旦发现他人只关切自己的利益,根本不在乎你的快乐,那点不敢踰矩的怯懦,自然就烟消云散。
没有要对抗的压迫,没有要控诉的苦难,也没有急需赶赴的目标,只有茫然无垠的庞大的自由。你远离旧日,来到这风景明信片似的他方,依旧是隔着商店玻璃的闲杂人。橱窗里再美好,也是你走不进去的世界,真正属于你的生活还远在别处。
一声高呼,坡剥光了衣服奔过草地,霍啦一声跃进河里去。绮追过去,对着从水里浮上来的他又笑又叫。嬉笑的欢声隔着月色纱幕,渐去渐远。
杜拉红衣服,白皮肤生金毛,毛细细的,肩上、手上、颈背上。可可色头发,鬈的,短得像男孩。她到台北学过两年中文,喜欢蚵仔煎和卤猪耳朵。二十一岁的柏林大学生,她已经睡过三十个不同色的人,男女都有,那是她展现对世界的爱的方式。
你呢?几个?她眨着天蓝琉璃眼睛问我。又不是军备竞赛,也不是海关检查,但是不回答更麻烦,得费口舌用她懂的话解释。五个,有黄有白。
其实是两个半,二黄半白,没有感情的算半个。或许她也灌了水。
往布拉格的火车包厢里,很荣幸,对她杜拉而言,我远比她腿上那本德文小说有趣得多。包厢里还有一个不停织毛衣的太太和她公务员模样的丈夫,一个打瞌睡的雀斑小子。
没有人会偷听,讲中文,英文不要。
哪一色的男人好?我不知不觉模倣她的构句,不完全是为了开玩笑。
她的翘睫毛向上翻起,微仰着头陷入回想,像跪在床前向上帝祷告的天使小孩。很久以前,我的抽屉里就有过这么张书签。
亚洲男人干净,没有味道。黑人很辣,像台风。德国人不好玩,瑞典和挪威人是像疯子。意大利人漂亮,很麻烦。法国人,是诗歌,西班牙人像火。美国人很可爱,阿根廷男人,粗鲁……
评析的是床上表现还是民族性?分不清了。但是她说话的神情认真而纯洁,皱纹早生的微笑里没有一丝猥亵。也许是因为要努力搜寻词汇的缘故,如果说的是德文,语调和笑容想必两样。
有没有你爱的,里面?
有,但是喜欢的比较多。你知道,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我们和你们亚洲人不一样,常常要有性,不像你们,看得太重要,很多人不快乐。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很多嘛,电视上有,我朋友也有,男朋友跟别人睡觉,太太有情人,很烦恼,不吃饭也不睡觉,要吵架要打架,还要上法院,或者吞毒药,吊脖子,拿刀子去杀人,连小孩子也杀掉,太多、太可怕了。
这是文化和观念的问题。
她听不懂“观念”这个字汇,我用英文再说一次。
是啊。
她耸耸肩,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句子。我们陷入各自的冥思里,让这场吃力的会话暂时喘口气。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人谈起自己的生活,特别是称不上朋友的临时旅伴。有个男人告诉我,他大学时代带女友去朋友家过夜,没有床,他们睡在厨房并起的两张餐桌上,夜里情不自禁,把桌子弄得喀喀乱响。另一个体面的小伙子约我单独聊聊,说他已婚的女上司引他,经常驱车带他到郊外去偷欢。女上司有一回说要分手,沮丧之余,他注意到向来暗恋他的总机小姐,第一次约会的周末就带她回自己的公寓,做的时候他盯着床头的闹钟,七十六分钟。总机小姐原是处女,他正在考虑下次是不是该和她回乡下老家去提亲,女上司又回头求。
从前工作时,还有一次聚餐,席上有个口无遮拦、自命潇洒的干瘪珠宝商,细腻描述他如何在深圳的旅馆房间和久别的二奶办事,完了事,坐在床缘看电视的大老婆还体贴的为他们递上卫生纸,说得一桌人差点吃不下饭。
听见这类的谈话,说不上厌恶,只感到一种悲哀。如果他们的动机不是一种试探的邀请,就是夸耀,好换来别人几秒的钦佩注视。
我早就忘了这些人的名姓长相,倒还记得他们的故事,还有那突兀的开场,使得故事的虚构和滑稽感更添一层。一个渺小挺立的纪念碑,也许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但这德国女孩杜拉,有聪明的眼神,诱人的身体,和佛洛依德一个著名的女病人同名,喝完一罐可乐,扔下读了半页小说和我攀谈。在寻常的旅行、食物和政治话题之外,开始谈她的隐私,是为了打发时间、复习中文,还是找陌生的外国人告解?
也许孤身漂泊久了,突然害怕自己像颗沙粒,就要被无边无际的世界给吞噬,只好随便抓个人吐露真心话。就如在沙滩上写字,尽管不一会儿就要被海浪冲刷得无影无踪,只要得到自我存在的剎那证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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