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公而忘私地极少回家,但是在他被周知的影绰私生活下,似乎还有另一层被传奇化的神秘生活。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妻子,我真正的堂婶,据说是陪着他们的儿女在美国求学。但是我听一个姑婆在闲聊时提过,当初老大在北部发迹,大半都是他这个老婆的功劳,有人说她是某大地主的女儿,偷了首饰金块和他私奔,也有说她是查某间出身。这些卓文君或红拂女似的传说,在众人茶水浸瓜子的嘴里来往,这女人被描述成有本领点石成金的活观音。这些亲戚提起如今“成材”的灿丁,语气不免有几分敬畏和妒羡,没有人关心他竞选开的空头支票,却竞相打听他公司去年盈亏多少,是不是还有希望透过关系买他几张股票。
我在老大那里领了一个半月的薪水,没有学到何总干事自诩“能融入并且催眠选民”的本事,却见识到,只要技巧圆熟,日常语言的不准确性可以替自己争取多少有息无本的利益,而人伸屈自如的面部和声带肌肉,又能为这些浮词虚诺增加多少份量的可信度。
老大最可贵的资产是他的男性魅力,我不得不承认,初次见到他时,我的心跳停了那么半秒,就像日后初临大峡谷一样,照片、传述与想象中的不过尔尔,亲眼见到时却令你失语忘神,在震惊之余,不无感伤地意识到自己的微渺平凡。并不是说老大的五官俊俏如明星,正相反,从他不对称的眼睛、过大的鼻梁到薄唇裂颚,拆开来看都不合标准,可是却有一种强烈明亮的光从中透出来,把它们凝合成你会在众人间一眼注意到的不凡面貌。很难分辨究竟是出于伪装或愚勇,他的雄性力量中有不可摧折的从容自信,这使得他尽管用辞不雅,也像王公贵族的纡尊亲民。再刺耳强硬的语调,只要伴着他那妩媚的眼角和生春的笑涡出其不意地一绽,也会变成最富挑逗性的爱语。酒酣耳热之际,只要席上有新面孔,他总会再讲一次下巴的故事,依场合或情绪而定,变换不同的词汇和开场白重述那个血腥的打斗场景,江湖味的:
“炮仔以为几只黑枪就能唬我?笑话!像今天那种场面,恁爸早就看多了,那年我可是单人双手,对付十几只西瓜刀和三节棍……”
抒情点的:“喂,帅哥!你甘有本事用两粒下巴让女人欢喜到号出来?”
还有神怪的:“唉!讲起来就怕你不信,眼看那刀子差一吋,险险就要割在我喉咙上。就在这时候,剥一声,那块墓碑刚好飞起来,好像有人故意把它丢过来,只听那只不正猴哎了一声,手就断了!刀子插在我下巴上多深,像剁三层肉一样。后来才知道,那个墓主竟然是我一个结拜兄弟的亲生老母!”
啧啧称奇与将信将疑之间,莲雾蒂般的下巴因而成了神祐的证据、勇气的象征,也衍生了想象。像老大这样的人,总是淡彩的浮世绘上最鲜丽的一抹深红,笔触狂乱,喧声得令人不得平静,却又诡艷得令你无法转移视线。他毫不避讳地坦露他所有的技俩和欲念,可是这单纯可解的表面后纵有更复杂的动机,也不是涉世未深如我者所能看透。唯一能确信的是,狭义的政治对老大来说,不过是通往权力的捷径,如同他芜杂的男女关系一样,这些被中产百姓视为背德的行径,往往可被金字塔顶的光芒给消释或合理化。
小默的失约,或也能有类似的解释?为着广大群众的福祉奔波,私人感情在必要时是可以牺牲的。也许是因为上次观点相左的争论,使她改变了主意?那次在咖啡馆的小聚,我们从她的工作谈到时局是不可避免的,我既厌恶旧政权的腐化与独裁,却也不赞同新势力的偏执与躁进,她毫不考虑的直斥我是“被国民党收编的既得利益者”,天晓得,我不过碰巧被一个小公务员的薪水养大,并不表示我无权或无能说出自己的意见。但是她话里饱含的轻蔑与讥刺意味,着实让我难受了几分钟,但是我很快就忘了,以为不过是政治理念不同,无损于我们十几年的私交。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天真得离谱。原来政治不只是某些人的职业,更可以是离间原本共造巴别塔的人类的异邦语言。
在校园充满扩音器、抗议布条和大字海报的那阵子,总统宣布解严,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燥狂的热,但是你只是站在这些热闹的边缘观看,好奇着,但还是不甚了解。偶而为了好玩,插进校门前学唱国际歌的小圈子,或是看见卫星传送的屠杀画面而激动悲愤,加入文学院门口声援对岸学生的静坐行列。你在那些要求改革的集会场合旁探头探脑,常有人热切地呼吁你过去站在他们的行列里,他们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也不管你是不是同情他们曾遭受迫害的前人、认不认同他们爱乡爱土的热情,只不过想多拉些人壮大他们诉求的合理性。有一次遇见了也来凑热闹的绮,两人在场边闲逛看人,看见正在指挥群众秩序的小默,三个不同校的老朋友在这种场合里碰见,真是太巧了。但是你和绮受不了那些乱钻的摊贩和卖膏药似的演讲,决定到MTV去喝果汁看楚浮的“四百击”。小默切齿说你和绮是政治冷感的颓废文艺青年,你们大笑,觉得她那正义凛然的口吻真逗,比喻得也真贴切。
除了政治集会之外,你还有别的团体活动可以选择。你又鼓起勇气去学生活动中心,加入了话剧社,那些社员没给你太冷淡的眼色,也不过份亲热的招呼你,正是恰到好处的同伴。你们在排练室里学着发声和放松肢体,依序爬上老高的讲台,失重坠下,落在等待着的无数臂膀中,你得学会信任,没有恐惧,并且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你学习当一个演员,和许多同年的新生一样,热切地等候上台的机会。
大四那年公演,演的是田纳西威廉斯的“玻璃动物园”,有次演罗拉的女主角和男朋友吵架,赌气失踪了,匆促之间找不到人来代替,于是你自告奋勇上台,因为你像“慧星美人”的伊芙偷偷在后台记熟了台词,就只等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降临。上了台,奇迹似的,你没漏掉一句台词、一个细微的手势眼神,和对手演员也搭配得像排练过千百回一样,你毫不迟疑地把唇凑上去,尽管那是你的初吻,只是轻轻的一触,停格,但是你还能有更好的机会能让那个你暗恋许久、演吉姆的男孩这样温柔的吻你吗?自然地,在吉姆坦白拒绝了罗拉之后,你的悲伤是真实而非演技,你听见黑暗中有人叹息了,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同样无望的爱情。那一晚,你甚至比演母亲阿曼达的学姐还耀眼。头一次你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他们注视的不是你,而是你身上那个如玻璃玫瑰般脆弱细致的罗拉,你使他们乐于受你欺骗。你握住了控制的权柄,能令他们随你悲喜,你在罗拉的身躯之外听见你自己欢呼着胜利,如同征服者为他的战利品雀跃,并且深信这是你通往新生命的入口。
但是你高兴得太早,如同那卖牛奶的不幸女郎一样,一个要命的动作毁了你的梦。最终幕,当离家多年的汤姆向他回忆中的姐姐说:“吹熄你的蜡烛吧!罗拉。”
你该一口吹灭手上的烛火,在黑暗中退场。但是你吹了又吹,那烛火摇曳两下,还是顽强地亮着。你慌了,听见台下有窃笑声,翼幕里的工作人员向你打手势要你遮起蜡烛离场,你顺手捞起裙摆想藏住它,却酿成一场使你狂奔尖叫的小火灾,结果一齣悲剧成了喜闹剧。你是那晚最令人同情又忍不住发笑的丑角。
那不是你的错。大家指责那个被我取代演出罗拉的女孩不该为了泄愤,在道具上动手脚。但是你看见吉姆,那个你暗恋的男孩,他站在安慰你的众人当中,唇角残存的笑意似乎还在提醒你方才狼狈的蠢相。和他言归于好的女友罗拉环抱他的腰,倚在他胸前,对你投来狡狯的挑衅目光。你看见她翕动着俏丽的菱唇,彷彿说你“没本事的菜鸟也想跟我抢”。你感觉到冰冷的敌意,再也不想踏进话剧社一步,免得听见她对你尖刻的评语,触着许多旁观好戏的眼色。
许久以后,你在一个喜宴上遇到那个女孩---已经是个拖儿带女的胖太太,迭声埋怨她身边那个鼠脸尖嘴的丈夫包了太多礼金。为了弥补这笔损失,她开始向同桌的陌生客人分送印有寿险公司业务主任头衔的名片。
你对她的名字和那对狡狯眼睛印象太深,她却对你的名字毫无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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