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着对母亲软暖臂膀的孺念,站在爱乐社斑驳的木门前,深吸口气,推门进去,七八具躯体懒懒散坐在仄小的房间里,被巨大喇叭里女高音的哀鸣征服了。抱着手臂,眼神空洞,彷彿空气中颤动的急鼓繁弦是浓厚的大麻烟雾。有人飘了我一眼,没有开口的意思,身穿卡其大学服的我,不过是一只扰人的壁虎。
我失掉乞讨入社登记表的勇气,在鼓捶的再次鞭笞和女人高拔的嚎叫声中,疾忙推门逃走。往后只要一听见歌剧,眼前总会出现一座冰雕的宫殿,冉冉浮升到高空,没有通往地面的绳梯,只允许生着翅膀的神祇飞入。在那宫殿里,神祇们彼此不交谈,歛起双翅,埋在只有自己的梦境里。
于是你带着无处可诉的羞愤走出来,沿着单车搁浅的椰河走出校门的堡垒,广场上,人群团团围住一只声嘶力竭的麦克风。一付苍老的眼镜站在涂写着“校园民主”、“自由之爱”的箱子上,激动的喷着口沫,简直听不清他叫卖的是黑轮还是香肠。
你停下脚步,你既有大把不知往何处挥霍的时间,不妨参加这场异味的免费派对。有人递来一张粉红色传单,你接了,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是你认得的,但是它们呼喊的口号却像古埃及的楔形密码:“争取大学自治权”、“进行学代会主席普选”,大学对你而言还是榜单上的一行铅字,但学代会又是什么玩意?这年你也刚满十八岁,连选票都还没亲手摸过。但是这个向晚的露天课堂里没有独占讲台的教授,你也不知道这些疑惑该向那些轮番吶喊的哪个人提出,就怕你真问了,他们也只给你一个爱乐社员那般轻藐的眼白作答。
你移步,钻进地下那条挂满俗丽影星布帘、愉快的洋乞丐挤眼摆头唱洋歌、残肢的本土乞丐哀叫叩首的狭窄隧道,再回到地面时,书店的灯光霎眼初醒,长廊下一列列装在木匣里进口的可疑知识。素色的黄灰封面没有作者的踪迹,你翻开它,粗砺的纸页铅印着损边的方块字,却像有一只浑厚有力的手引你看见黑夜某处的月影,你越向它走近,便越见清它那皎明的优美弧线,正像一根纤细的铁丝,悄悄探进你那堡垒后门蚀锈的锁孔,毫不费力地左旋右转,那封闭沈重的门开了,眩刺的阳光几乎叫你习惯晦闇的眼无法睁开。
待你被暖活了僵冷的身子,你听见自己血管里有奔流的泉,肌肤能嗅见繁花的香,再睁眼时,这山险崖阔的奇丽景观似乎梦里曾见。
你向书贩问到出乎意外的低价,强捺着心底的欢喜,迅速盘算你有限的荷包。接下来许多的日子里,总有名姓和面貌还兜不到一起的新同学遇见你,不是贪婪地在书摊上觅宝,就是抱着被书角穿破的红白塑料袋从地下道冒出来。
你在宿舍床铺的幛幔里点着小灯,一页页地蚕食世纪初的鲁镇与边城,闯入几百年前的巴黎与伦敦剧院包厢里。室友娇声招你同去墙外喝碗睡前花生汤,你还恍惚见到湘西那个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站在荡漾的小船上。
说不分明,究竟是洗练的文采,还是那轮廓闪烁的小人物更触动你,或许还有那未被言说的,一种既光亮又深沈如海的氛流在催眠着,使你迷醉。你思忖,这就是所谓艺术的力量吧?这现成的词汇是一袭不称你身的华贵衣裳,金丝翠镶,重得令你难以呼吸,再努力加餐,也填不满袍袖里多余的宽缝;你宁愿说,那是你内衣里贴肉挂戴的保命符,一个句句能敲在你心坎里的敏慧伙伴。但是你徜徉在这幽静美丽的森林里,有时也免不了像鲁宾逊一样渴望向谁招呼,你想听见自己回音之外的另一声口哨,捕捉另一条欢跃的影子。
你环顾教室,那些逐渐眼熟的脸孔,不是深埋在改朝换代的杀戮中,就是遐想着今晚的声色逸乐。讲台上,滔滔追缅贞观遗事的教授一袭蓝衫子,悠然啜口龙井、翻书,自己也成了盛世风景的一小片。说说长安城里百姓的杂耍吃食,带我们去偷窥闺中梳髻画眉的女子!
活在那时代的,不该只有君主和重臣佞宦而已,但你只把这抗议藏在扉页的涂鸦里,身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你早该知道,自人类开始结群抵抗飢寒与猛兽的攻击以来,从帝王到走卒、从首都的富商到山林里的隐士,谁都无法完全屹立在政治的漩涡之外。
独自进食的姿态依旧,不同的是菜蔬的价格暴涨了一倍,几百烛光的省电灯泡取代了学生餐厅白里透青的寒酸,墙上高悬的彩色电视机替换了我佐菜的教科书。糙米饭里掺着营养的黄豆和可疑的细砂,夜间新闻里穿插着严正的总统谈话和嬉闹如园游会的立法院画面。有人低声感叹着,用的是批评连续剧难看的词汇:“还在拖!要拖到年尾哦?”“这个XXX最该死,吃里扒外,也不想当初是谁帮他,不然早就去坐牢了……”但多数顾客是冷漠安静的,连咀嚼喝汤也悄无声息。
画面跳到街头的聚众示威,几十个头绑黄带的村民拉开布条、振臂高呼口号,有人趁乱朝着敌对立委的服务处扔了三两个鸡蛋,深锁的铁门上,蛋黄汁像婴儿的口涎流淌下来。镜头对准受访的抗议代表,一个乌发茂盛的中年男子,发福的黑脸,汗晕的白金眼镜,顽固的下巴上有道凹缝,抢过贴有电视台徽的麦克风,奋勇挞伐立法院一项法案的审议程序不公正。我寻思着,为什么这人挺眼熟……荧幕边缘迟来的字幕当地一响,撬开我心里蒙灰的一把锁:
屏东县议员廖灿丁(民)
不多的几个字,让对他陌生的电视观众能迅速找到这男人的社会坐标位置:籍贯、职业、党派及可能倾向的政治主张。但是对于我,这个我从前曾称呼为老大的远房堂叔,即使他迁了户口,把生硬的国语改回一口强悍的下港腔,投靠到曾被他视为造反匪类的阵营,用僵硬的假发掩盖濯濯的早旱田,仍旧是个卑怯求生的投机份子。
“第一公正包青天,台南义侠廖灿丁”。
大学刚毕业那年,找不到工作,眼看着家里又多了口吃闲饭的人,母亲就央亲戚邻居引荐,打听到准备角逐省议员宝座的堂叔竞选办公室里还缺人手。起初我不愿意去,从没听说过有这号亲戚,再说到那种乡下地方去搞选举,除了挨家挨户分送肥皂味精,恳请拜托,还能有什么要紧的工作?这种提议简直有辱我这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可是在家闲混了半个月,好工作不求我,有诈欺之嫌的我不上当,薪水过低的不想屈就,又不忍见母亲整天对着账本叹气,只好勉强答应这事,但是说好只去打临时工,等我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就走人。
虽说是堂叔,却和我不同姓,原来是曾祖父过世以后,外边娶的细姨改嫁姓廖的,她带去的几个儿女也都跟着改了姓。那时代的风流帐是算不清的,血缘可能性极微的子孙辈还这么牵藤附葛的才教我希奇。听说这堂叔早年不肯学好,人倒是聪明得很,好容易考上屏东农校,书也不念,成天惹事,大小过不断,被退了学,和继父赌气,只身北上去找出路,二十年音讯全无。五年前,听说有个大老板要来堪地建工厂,部份地方人士为了赶上那年头环保抗争的热潮,还没搞清楚要盖哪门子工厂,就带了人马和棍棒到乡长家去表达民意。待乡长热情地向乡亲引见这位贵客,还没报出他的名讳,立刻有人扔了棍棒,扑拥过去,涕泗纵横地叫唤:“大哥……”
被尊称为老大的廖灿丁总有许多戏剧性的故事可说,那个抱着他哭喊的二弟前年酒后撞车死了,谁也无从查证那一幕感人的手足相认是实是虚。总之,离乡背井多年的浪子发了财,想反馈地方父老,建设家乡,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好缓和地方人口大量外移的现象。抗争的父老本也是为了谈交易而来,从前偷窃撒谎、无恶不作的灿丁仔如今摇身一变,西装革履,谈吐斯文,洪钟似的语调和提出的优厚条件很具说服力,又听说他这几年一直默默接济鳏居的继父,更是现代少见的孝子。这么一传一唱,买地建厂的事也就成功了大半。
真空包装食品赶上都市速简的饮食新潮流,工厂头一年就发出四个半月的大红包。打铁趁热,又在邻村投资了一家皮革工厂,还争取到国外知名品牌的代工订单,同时成立了一家股票上市公司,多角经营各类薄本润利的事业。
在地方上有了相当的声望以后,乡里人士有感于地方建设经费不足,学校缺乏校舍及教育补助,联外道路及桥梁需要翻新维修,亟须有个代表为民喉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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