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斩钉截铁的“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成了比床板还厚还冰的墙,把我和小默上下隔得老远。当我还闭锁在空中楼阁独自梦呓时,她早就脱离了那幼稚的游戏,扎实地站在地面上,和伙伴们为共同的理想耕耘奋斗,蓦然回首,觉今是而昨非。既缺少新社会学和绿岛史的素养,也从未意识过威权的压迫,我无话可驳,却看见我心底那么清晰的“Stand by me”欢乐纯洁的场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粗暴地撕个粉碎。
真理愈辩愈明,当时喜好高谈阔论的人流行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是当真理和信仰合而为一的时候,你若不打算跟着呼喊崇拜,便只有沉默。但是沉默中仍然涌动着浩大的怀疑暗潮,你不想自命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人,宁可沿着岸边漫步,观看那哗然沸腾的潮流,等你眼睛厌倦了那反覆的漩涡与波涛,耳朵想寻片宁静,你就走上通往茂林的曲折小路,没有同行的伴侣,愈走向深处,柳暗花明,渐渐地迷了路,但你不忧虑,你本没有打算回到最初那喧闹开朗的河畔。渐渐的沈静了,连鸟叫也无,风过林梢,天地俱寂,只有你的心跳,如深远悠渺的鼓声。
那夜的争辩,我和小默不曾再提起,毕竟除了生涩的政治问题,小默的感情生活更引人入胜。读书会上一个高瘦寡言的男孩子是她一个月前盯上的目标,那晚集会最后大家合唱“黄昏的故乡”时,我瞥见小默和他双手紧握,想必是大有进展了。小默却大笑三声:
“那家伙早就是过去式了!”
我大吃一惊,我的表好像永远跟不上她的节奏。
“太会吃醋的男人也很要命的,而且他个性也太消极温吞了点,不过他配合度高,也很能吃苦耐操,当个革命伙伴算是不错的。”小默头脑清楚,连感情的事也能这般条缕分明,可我对她三星期前一提到他时的痴迷神态还记忆犹新。我忍不住追问详情,小默主动追求爱情的勇气,是我最羡慕却又学不来的,那时我还很冬烘地对爱情存有许多“应当”或“不应当”的守则,小默却是彻底的叛逆自由。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她细述这段爱情由初萌到夭折的情节之后,明快地做了结论:“还是他那个实在不怎么行。”
因应开放的风气,我假装对这种火速上床的行动不以为意,却不免对她这么功利的爱情观有点意见。
“少土了,这个年代谈恋爱就是为了快乐,精神重要,肉体更重要,合则来,不合则去,那种纯纯的爱是用来骗小孩的……”她忽然住了嘴,严肃地问我:“喂!你该不会还为哪个男人伤脑筋吧?”
不愧是小默,一语就戳破我的心事。但是我本能的否认了,这一晚被她教训得够了,我总得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幸而是在黑暗中的上下铺,她眼睛再利也看不见我满脸的心虚。
“那就好,”她翻了个身,迷糊得即将坠入梦里:“别像以前一样,男人嘛,根本不必当真……”紧接着便是匀熟的鼻息,一室的墨黑,只剩下我在上铺转侧的烦恼声响。
不过是一个男人!你学着小默撇撇嘴,然而心却被两潭深井一口吞没,你这才懂得爱不光是一个字,还有焦虑不安嫉妒怀疑恐惧狂迷危险窒息贪婪心动甜蜜兴奋期待失望苦恼、如刀割如火灼如飞翔如溺水……种种未必能说得上来的名字,而这所有能名之或无从名之的总合,只有“吕向捷”这三个音节,喃喃念它,就如连绵的山峰,眼看着就要攀到顶端,却又猛然跌落,就在你失重而绝望时,复又被意想不到的希望温柔托起,无止无尽的坠落与升华,你却不能停止,只因贪恋这名字带给你的层层欢悦,也就必须同时承受阵阵的蚀痛。你像个无法自拔的赌徒,耽溺在各种机率的揣测中:猜他今晚会不会打电话到你的住处,猜他这天想过你几回,猜他那些令你脸红的耳语究竟对几个女子说过。你咒骂自己的软弱:今天离开台北来找小默,不是为了躲避他越来越令你无法抗拒的陷阱吗?你想做个精明的猎人,却成了无路可逃的猎物,最终你只能躲藏到你自己里面,却没想到,连你的心也早被他用温存的眼神给收买了。
三天前……果真才三天前的事吗?三天,字面上如此短暂,在你的生命却何等漫长!三天前一个夜里,你闲得慌,在街上蹓躂,遇见班上同学,他顺口一邀,你就到他们合租的公寓去参加派对,有人打牌喝酒抽烟,有人秀她的新装新男友和新俏皮话,大家笑,你便也跟着笑,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你还是努力地想用这笑呕吐出久积的空虚。你想走,但是意志薄弱得无法然从沙发上站起,你被红酒混伏特加给晃醉了。然后你眼光便被门口初飘进的一朵桃红给吸引住了,如同过早出现在午夜的朝霞。吕向捷,你听见身旁有人低语这个名字,轻声得如昙花初绽的微颤。你想,这三个字,没有色彩没有气味,可是谈起他的人总会替他添上绚烂的染料,从那繁彩的想象中便唤起异国浓郁醒脾的香。你远远见到他的身影,心里便反感:男人穿着这样粉嫩的颜色,还能与人自在谈笑,不是同性恋,就是流连花间的浮滑少爷。
他和门口的几个人周旋毕,转身向这里走来,你一看见他那对眼睛,脑中便钲然如有钟锤敲响,钟声绵长荡漾,把你心里沈睡的小城全唤醒过来:看哪!是这人!今年春天你见过他,是一个阳光熹和的下午,文学院小玄关,苔漫黄砖,花影迷离。你从楼梯走下来,经过那僻静的地带,便和他倚在窗口、藏在烟雾里的眼睛相遇,心上突的一怔。那一秒的邂逅如同千百年,你形容不出那眼睛的确切颜色和形状,但是你认出它曾经窝在你灵魂古老的珠宝匣,匣里的绒衬上还清楚留着这对星钻的凹痕。你不曾驻足回答那对眼睛同样的诧异,你保持着对陌生男子的矜持,昂首从他身边飘过,连裙裾也不曾拂他一尘。你自此不能忘掉那对眼睛,也没再遇见过它。
你不认识这人,你想,你只是读了太多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是哪处曾识,相见俨然”,接着便遐想着幽期密会,中举团圆这些板滞庸俗的春梦。你在学校里从没见过这人,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再见,不过是兆亿人中千万分之一秒的巧合,值不得费神瞎想。然而理智缺席的间隙,那庸俗的春梦便踰墙而来,刚明的逻辑和柔软的绣枕轮番在你心中缠斗了好几星期,才又被期中考的阴云暂且遮蔽消散。
此时他意外地重现在眼前,你心头紧缩如拳,只愿能把他从眼前挥开不见,又恨不能攥住这难捱的一刻同他说句话,好解开纠结的疑团。他象是认得屋里的每个人,离开了这群,就又被那群人给簇拥在中心,彷彿磁石,牢牢吸住空气即使最微屑的游离目光。最后他笔直地朝你走来,步履轻矫,像头豹,没有客气的询问或招呼,当你是熟朋友似的,在你身边坐下,沙发被他的重量一颠簸,你险些顺势滑向他。透过那被灯光转成樱红的棉衬衫,你闻见他被体温烘焙得既辛辣且悠婉的令人晕眩的气息。
“我见过你,”他的目光从刚才就没放过你,未语先笑:“玻璃动物园,是吧?你演罗拉演得真好,虽然结尾的时候发生那场小火灾,可是一点也没减少你那晚出色的表现。”
他再度令你意外。你以为他要说文学院玄关的那次邂逅,结果他竟然在那之前就见过你,你唯一的登台之夜是一年前的事了,但是你从来不晓得这对眼睛早在那时便从黑暗中注视着你。你强捺着惊喜的激动,微微一笑,客气地谢谢他的赞赏,同时暗自期望着他已经忘掉你因为着火而尖叫奔窜的狼狈相,希望他没瞥见你露在裙外的大腿和白棉内裤。
他没向你介绍自己,彷彿你理应晓得他所向皆捷的名字,他嘹亮如鹰的歌喉、雄辩的口才,和一毕业就受聘于软件设计公司的种种事迹。你当然也该晓得他狩猎女孩子的本领,你感觉到他舒展的结实长腿和手臂像张网,唇上点燃的朱红烟草是迷香,你意识到自己落在他半开的陷阱之中,现在要逃还来得及。但是你不走。你想挑战,你想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易于被诱,你要试试自己是否具有成为猎人的潜质。
他用低沉魅人的嗓音谈他在台下看见的你,再朴素平常的字眼,沾过他的唇,都变得耀眼如珍珠。他说你不该埋没了自己的天份,他问你愿不愿意去他和朋友组的新剧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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