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赛伦的致命歌唱不再是一则传说,而是活生生的一幕创造,在我眼前上演。而我,成了没有绳索却仍被困缚倾听牠们、且永远不会被人歌颂的奥德赛。
对牠们而言,这只是游戏,犹如我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用被残虐得半死的甲虫或老鼠模拟各样惨烈的战争屠杀场面。灵巧的赛伦们把这些僵白尸体上残破的花边和跌入泥藻间的珠鍊、水瓶、皮靴一堆杂货拣回来,装饰牠们的居所和外表。
牠们甚至为了争夺一张破烂的刺绣椅垫而互相撕咬,得胜的强壮海妖把牠的手下败将用长鼻卷起来一口咽下,只见那可怜的弱者在强者的透明身躯里拼命游动着,很快的,连那还在泳动的最后一丝轮廓也消失无迹。
没有一只海妖为这同伴的命运流露出愤怒或惋叹的表示,就如同牠们无端从一个发红的母体中分裂生出并不带来喜悦,无端被敌手吞没的死亡也未必值得悲哀。
幸而牠们缺乏足以消化人类肌理的构造,里奥才能继续安然地当他的活珊瑚,我才能继续生活得像一只伪水母。从海上坠落的尸骸,也仅只牠们游戏的道具之一。
无有尊严,非关道德,失却野心,我凭着一线微光的希望生存着,却不懂那丝顽强而不曾死灭的薄热希望是什么。
我用照顾一盆海棠的细心照料里奥,用尖石捣烂的海草酱,一滴滴注入里奥松弛干裂的嘴唇。味道辛涩了点,不过他从没开口抱怨过。我还替他刮去硬化的皮肤上茧皮似的层层青苔和吸血的螺虫,褪下他的衣裤,用汲来的温泉水替他擦洗日渐皱缩的青白身躯,清理他脚下一滩滩不能控制的排泄物。
也许里奥便是我心中那丝不肯熄灭的微光?我注视着自己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肤,猜想它或有一天也会变得透明无色,模仿着水母们优雅摆动双脚和手臂的步行姿态,终有天能同样毫不费力的轻盈飞翔,不再笨拙沈重……也许变成一只能自由出入海洋和洞穴的水母的可能性,正是那丝微光所系?
行李中满是两天没洗的衣物,我只好将就穿上廖洁头一天在盐湖城买的那些新衣服:俏皮的棉布短裙、充满青春气息的无袖橙花衬衫,加上乳白的针织小外套,廖洁替我描的眼线。晶亮的眸子,饱满匀称的胸脯,和一双结实的小麦色长腿,浑身透着初摘水果般的新鲜光泽,连我的视线也舍不得离开镜子了。
廖洁吹声口哨,一脸醋意的上下打量:
“老天!你怎么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女人藏在那堆破布里?那堆脏衣服别洗了,全扔了吧,这样上飞机时行李重量可以减轻一点。”
“我在加州还要待几天,总不能只穿这一套吧?”
她指指床上那堆纸袋:“这些你统统拿去穿,反正都合身。”
“可是……”
“好好享受,别像只书虫一样。”
我没回答她。那本手记为什么吸引我?很难向她说明。那德国人彷彿和我灵魂相通:尽管孤独,却不轻易放弃对生命的执着,以及对美的眷恋。廖洁懂美,对孤独也不陌生,但她宁可把它们藏在热闹好看的包装下,走在世人赞同的道路上。她弹钢琴不只为了抒压玩票,还非得弹好不可,多半继承自她父母不服输的意志力和实际的性格。
她提过她母亲国中毕业就到工厂当女工,但是她有办法花最少的钱突显自己的优点,年轻男女假日出游时,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她的机智和幽默却吸引了最多男孩。刚到旧金山的餐馆工作,她一句英语也不会,她甜美的笑容、勤快的服务姿态,总能换来最多小费。
“谁教你打开潘朵拉的盒子?可不是我逼你陪我读这本书的喔!”
“好吧,都是我的错。”她一脸无辜的摊开双手:“待在没人的海底火山里还能吟诗,简直不可思议!你可别跟我说,你就是欣赏这种软趴趴、只靠做梦过活的男人喔!”
“把所有母狮子统统占为己有的公狮子,也没有多神气吧?”
“怎么?你遇过狮子王?好想看!一定很迷人吧。”
我差点脱口而出:看你老爸就够了。虽然她总说和父亲不熟,但是他还会送礼、打电话给她,也许父女关系没有她说的那么糟?还是别乱开玩笑的好。
亚利桑纳州的景色很单调:蓝到刺眼的天空,一望无际的黄褐高原,奇突的红岩石,稀疏的树林、仙人掌和矮灌木,就像蒙灰的化石。弯曲绕过岩山的长长公路,前后完全没车,只有艷阳下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让人直想打盹。唯一有趣的活物,就是到处乱跑的风滚草。
第一次看到那团轮胎大的草球横跨公路而过,我大叫一声,还以为又是头不长眼的鹿冲了出来。开车的廖洁瞅我一眼,哈哈大笑:
“那是Tumbleweed!在电影里看过吧?欢迎来到大西部!”
她把小红莓转成乡村音乐台,急速的小提琴伴着清亮的男声,高歌着西部的群山牧场和美好家园,间奏再来句“依哈!”。脑中浮现出老电影里黄沙漫飞的荒凉小镇,酒吧晃荡的百叶短门,拔枪对峙的牛仔和警匪,背后总少不了这团被风吹滚过街的大草球。
土黄的沙原上,三四颗圆墩墩的风滚草模样憨厚,乍看就像野牛一样,随着风势,在荒原上时快时慢而奔驰,风一停,就静静的吃草。
“因为风大,才把枯草集合成一团团的吗?”
“不,一团就是一整棵草,它的生命力很强,长在干旱的草原或沙漠,秋冬缺水的时候,它们的茎就会折断,从根部脱落,离开原本生长的地方,风吹到哪就滚到哪,碰到有水的地方就停下,顺便沿路撒种子。看到地上那一撮撮杂草吗?等它们枯掉的时候,就会跟老家说拜拜,到处去流浪了。”
我顿时对风滚草产生好感:“听起来很像我啊!”
“拜托!别想得太浪漫了。这些讨厌鬼刺得要命又杀不死,有时会大得像台卡车,甚至堵在房门口,让你出不了门。要是有哪个傻瓜在附近抽根烟,随手一扔,碰到它可是会变成乱跑的大火。专家想尽各种方法:砍碎、放虫吃、烧掉,它们都有办法复活,而且长得比原来更多,占地更大。这些该死的怪物比你想象的还邪恶,就像那本笔记里的象鼻妖怪一样……”
话才说到一半,她像不小心吞到一只苍蝇,露出复杂的表情,突然踩下煞车,来个大回转。
“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怎么了?你不是想赶到拉斯维加斯吃晚餐?”
“没问题,餐厅开24小时,随你吃到饱。”
往回开了十分钟,一块颜色斑驳的白铁路标,漆着几行歪扭的大字:
“欢迎光临梅萨霍皮拉纳休息站
冷饮原住民手工艺&纪念品
由此前去17哩”
看起来是路边常见的印第安小卖店:屋檐下晒几根干玉米,货架堆满长年无人问津的皮革钥匙圈、酋长和猎人的木雕、流苏外套、装饰羽毛的皮帽,墙上吊着大大小小的捕梦网和拙劣的原住民生活油画。但最热卖的商品,是角落冰柜里的可口可乐、胡椒博士、爱维养矿泉水和色素冰棒。
“你想休息一下吗?我们车上还有水……”
她似乎没听见我,转进岔出的小路,沈浸在自己的新发现里:
“我听说霍皮族有个古老的预言石刻,还有个神话,提到沈在海底的岛。既然来了就去看一下,搞不好那个德国人听过这故事,看过印第安人的动物画,拼拼凑凑,就写成了这本小说。”
几万年前的印第安人,能想象出海洋和大象吗?我抗拒她的猜想:这本手记只是虚构,根本不是某人的真实体验。
“那招牌很旧,搞不好那个地方早就没了。一般人不会特地开17哩路去买纪念品吧?”
“就算没有店,总有些壁画或原住民可以看。这是保留区,再怎么偏僻,都还会有人住的。”
大自然和冷门的历史?好难和她连结起来。
“喂,你怎么突然对这本书有兴趣了?”
“我不是答应过你,在我们分开之前,要把它全部翻译完?时间不多了,所以…噢!我的意思是,等我们到了拉斯维加斯,有太多好玩好看的,如果还要读这本书,我会很不开心。我想搞清楚它是怎么回事,早点结束,行吗?”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又说不上哪里别扭…算了,只要她不嫌麻烦就好。
顺着小路开了20分钟,又看到一个木招牌,钉在路边斜斜的图腾柱上,剥落的黄油漆依稀写着:
“欢迎光临梅萨─霍皮村
居民数76人”
数字前面,有一条不知是被刮去还是被风雨磨损的白印子。车子缓缓开到一片广场停下,道路两边各有七八间整齐的小土砖屋,木栏杆上晾着花花绿绿的地毯和衣物。一辆破旧的农用车停在路底,再过去就是一小畦绿野,种的不知是玉米还是小麦,也许那边有水源?
路上空荡荡的,看来“居民76人”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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