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之后,我们半躺在餐厅舒适的户外沙发,仰望灿烂的夜空,试着在令人眼花撩乱的群星之间,找出猎户座、北斗星、仙后座…不时有几颗流星划过朦胧如纱的银河。
我问廖洁:“假如对流星许愿有用的话,你会许什么愿?”
不管我怎么逗笑恳求,她就是不说,在我威胁要挠她痒之后,她才缩着身子嘻笑讨饶:
“好啦好啦!我说,不准笑我喔!”
她咳了两声,看着天空,满脸虔诚的说:
“我要钱!很多很多,比星星还多、到死都花不完的钱!”
这么孩子气的愿望!我忍不住暗笑。
36小时之后,回想起这句话,我才知道她有多认真。
生存在这里并不是难事,有宜人的恒温,带着面包香味的蘑菇和清爽的海菜果腹,渴了,就收集积在坑洼中的雨水。在岩洞最幽暗处,我还发现了一口水深及胸的火山温泉,乳白的水面烟雾缭绕,没有精灵在其间嬉玩时,我偶尔能溜进池里,从头到脚痛快地洗刷一番。
难的是不能停止思绪的运转。我羡慕这些妖精们悠然无虑的模样,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用长鼻捕食海里的海马或鱼虾,有时联合攻击一头可怜的鲨鱼,让牠张牙舞爪地打上千百个转以后,再将牠活生生地扯成碎片,晕散的鲜血替它们改换了一成不变的蓝色墙壁。
它们当中最娇小的一个,拣起一块还在跳动的温热腹鮨,扔到我脚前,圆睁一双大眼直盯着我,想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它们围在我四周,像一具具剔透的红玛瑙人像。不知道是害怕自己也同样遭到鲨鱼的命运,还是被血腥味挑动沈寂许久的欲望,我抓起那团模糊的血肉就啃,狼吞虎咽的模样,大大娱乐了它们,竖起鼻子手舞足蹈,彷彿孩子逗弄动物园的狮子似的,它们丢来各式各样半死的海底生物来试探我的胃口。
然而这种游戏也只是一时兴起,不多久,它们几乎忘掉我的存在,我的海鲜大餐也就越来越难得了。也因为这点,我在洞里的活动更自由了点,范围也更大了些,而睡眠,一如孩童般的黑暗无梦,成了我除书写觅食之外的主要活动。
***
沉甸甸压在我心头的,既不是飢饿,也不再是使我时刻面对并饱受折磨、以至最终几乎麻痺的死亡的威胁。不再有旁人的眼光对我非难讥嘲或赞美,不再有生活的义务,不再追赶电车似的追赶光阴,不再有淘气可厌眼见就要变得如他们的父母一样俗蠢的学童,不再记算着账目里的欠款,不在乎仆人是不是把床单和衬衫都浆洗干净,不再费心想着夜间的娱乐,不再计划着夏季的度假,不再想念着一双温柔臂膀的芳香环抱,也不再记得阳光照在那床雪白被褥上的线条,和地板上那顶安静如看门狗的陌生圆毡帽……
是的,我不愿再回到旧日,那无非希望被人惦记为人所爱的生活。从前我以为那是我活着唯一能有的样态,却从没想过惦记我的人有天也会死去。认识我的人认得的只是被扭曲过的我的形象,有爱也就有背叛,我这才有机会看清人活在多么狭窄的一口箱子里!
经历过这许多的“不可能”,我如何还能确信默默死在这个地洞里是我最后的终局?天知道明天再睁眼时,我是仍旧安稳睡在这凹崁的一角里,还是化成了一尾龙虾的触须?
然而这 沉甸甸压在心上的,时而如同一股要破膛泉涌的奇怪力量是什么?是渴望吗?渴望绿草和阳光的抚触,还是渴望重新回到繁忙的城里被人们的手肘挤撞?我原以为这是我所渴望的,然而我没有传奇中英雄那样顽强不屈挠的求生意志,况且重回我本就黯淡卑屈的世俗生活,循环着不靠占星家也能预测的生老病死,本就不是十分具有吸引力的念头。
放弃重回陆地的尝试和希望之后,我也没能像快被绿苔和粉红螺虫吸干的里奥那样完全的对死神缴械。我的身体里还燃着一线明亮的烛芯,一个永不疲倦的声音,驱策我保持这个屈膝书写的姿态,这个被象鼻精灵们好奇模倣的姿态。在这本画满它们的形象又被争相传看几乎被分尸的笔记里,反映的就是我这根还在燃烧的烛芯。唯有在彻底地失去世俗生活的屏障、在地底里面对自己的孤独时,这一丝摇曳微弱的烛火、这个喃喃自语的声音,才会越加清晰而旺盛的明亮起来。
这沈甸甸压迫我的思绪,有时为我带来欢乐,有时却只有噬人的苦恼。我多希望自己的思绪别像一尾刁钻的电鳗在岩洞和锈锚里打着繁复而无止尽的旋泳啊!但也许正如打圈儿旋钻是电鳗的本能一样至死方休,一个成长于文明中的人类也同样摆脱不了对自己饶舌不已的命运。
***
荷尔德林在他的塔楼里,我在海底的洞穴里,但他的命运之歌竟象是为眼前的一切预言:
“你们于光中款步走上
柔软地面的圣灵们!
光耀的神的气氛
轻易地触及你们,
犹如女性艺家的纤指
拨弄神圣的丝弦……”
即使一个对美感觉迟钝、从没听过米开朗基罗或莫内的人,只要不患色盲,置身在这个壮丽且变幻无定的彩色宫殿里,怕也要目瞪口呆地生出无名的敬畏吧?偶然在这种时刻里,我才深深懊悔:我竟扔弃了领事皮箱里一束半干的白菊黄水仙和蓝墨水!捣烂洞里的蘑菇藤叶,榨出的只有灰浊稀淡的汁液,无从留下眼前这些鲜丽颜色。
为什么我想描绘这些从未见过的美丽景物?我无法解释,诗人和画家若没有欣赏者,也不预期得到名利,他还会有那股无法遏止的提笔冲动吗?
我的记忆渐渐模糊了。究竟是在书上看过、还是我在什么狂人聚集的朗诵会上听见或自己说过的话:“被道德和实证主义侷限视野的人,看不到美。”会说出或牢记住这句悖俗不羁的话,是为了博得他人惊骇或佩服的注目,还是自己真的曾被那样的美深深震撼过,当时我也说不清楚。
美只是恐惧的起始,里尔克如是说。只有现下当我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洞穴里,每日目睹这些能刺激常人最脆弱神经的杀戮和掠夺场面时,方能从惊吓敬畏乃至崇拜的去相信:美的事物未必和人类所称道的善全然相干。
有一次……我再也无法用太阳或钟表去计数时间,没有未来可计划可期盼,忘了时间对我来说是好的……我偶然抬头,见到上方遥远的黑沈洞口忽然探出一张光洁的圆脸,剎时我几乎要跳起来朝他挥手大喊,但是此起彼落如婴孩的嚎啼声却淹没了我的叫喊。
四下一看,只见精灵们全踞坐在各自的巢里,一条条半透明的长鼻竖直了指向洞口,锐长又似乎有韵律的合唱令人毛骨悚然,声音越来越宏亮,越来越刺得我坐立不安。我不得不紧捂住耳朵躲进自己的巢里,生怕那吟唱不是会震破我的耳膜,就是会使那片面向蓝海的玻璃墙迸裂成千万的碎片。
它们对悬在洞口上探看的那个人咆哮吗?我再抬头,这才看清在洞口上张望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轮银白饱满的月亮。
蛇状的号角齐声吟唱,起初低缓,如冬夜吹过荒原的北风,逐渐加紧升高,比空袭时的警报蜂鸣更凄厉,比朝圣者狂喜的诵唱更撼人。尽管我抱头紧掩双耳,仍然像有一把起子无情而机械地旋绞着我脑袋里的神经,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洞口的月亮很快消失在奔腾的黑云背后,如野马成群疾驰而过的隆隆声伴着锐利闪亮的白光,到处滚动着钝重的闷响,犹如头顶上辗过一部接一部笨重的坦克。
突然间,一片不祥的平静降临,一切的声音倏然死灭,就连最不安份的小水母也凝固成石头,保持着翘首扬鼻的姿态,屈膝蹲踞在牠们的洞穴里,睁眼静观。
蓝海里,无数白色细沫缓慢飞扬,像春天漫空远颺的蒲公英,接着从上头飘落令我瞠奇的雪花,一块、两块、三块……越来越大,像绕着自身轴心盘旋摇荡着,直落到我眼前的高度,我才看清那旋转的雪花是翻腾挣扎的溺水者:
一个裙裾飘扬的女人散开长发,敞露出半裸苍白的手臂和**,像裹在半绽花苞里的颤抖雄蕊。
一个衣冠济楚的绅士死命抓着他的象牙手杖朝上挥动,如同剧院里暴躁吼叫的舞台经理。
一个年轻男人在怀里紧攥着一件无用的橘红橡皮救生衣,闭着眼,像搂着玩具熊恬然酣睡的孩童。
也有人交缠着彼此的身躯,像铅锤一样沉坠而下,这些飘散的雪花组合成一场幻觉似令人晕眩神迷的舞蹈。
这幕图景使我沈醉且贪婪得无法转目,直到一个婴儿圆睁着玻璃珠般的蓝眼,就在隔着我不过五公分的距离,定定地望进我的眼里,那死滞的目光猛扎进我的胸口,我不禁掩住脸叫出声来但是连这声惊吓多过同情的叫喊,也被空气中厚重如丝绒的寂静给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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