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同时也搬出阿树的公寓。说是想给彼此一点自由的空间,其实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也无法用言语解释。
蝌蚪终于存够了钱到意大利去旅行,她空出的小鸽舍就成了我临时栖身的所在。不论出门闲晃,或是窝在屋里读她四处散放的书和稿子,总觉得这无所拘束的孤单像踩在悬崖边上似的,夜里也常在独睡的空荡床上惊醒。
总有一天我会克服对伴侣关系的依赖,习惯孤独。我告诉自己,你已经知道完美爱情是什么味道,用不着成天耽饮它,特别是当你明白它的成份里少了一点令人沈醉的谎言就不会甜美,你倒愿意清醒地忍受真实的痛。
要说有什么促成我做出决定的关键,应该是我有天趁着阿树出门时,偷看了他的日记。
他的日记里并没有可以具体指责的背叛把柄(我倒宁愿他真在上头记着他和别的女人例如和昭蓉偷情,至少会是个戏剧化而且容易让人理解的理由),只不过让我看清了自己被放大的缺点,如何地折磨着敏感的他:我喋喋令他疲惫的八卦杂谈、我的坏脾气、我实际而偶而功利虚浮的观点、我不耐烦的神情、性急的语气、缺乏安全感、我的贪婪焦躁和永不满足……
我想起母亲再嫁前一夜对我说的那番话,这才醒悟到我刺猬般的性格如何伤害到亲近的人,即使是一句无心的玩笑。
当然我可以学着柔软地去爱,像水磨锐角把自己磨成一块圆滑的卵石,但是我选择离开他,我需要单独面对这个我再也不认得的自己,弄清楚她要什么,想往哪里去。
爱情果真是女人最终的归宿吗?一株横生枝瘤的诘曲树木,要斩断多少茂绿枝芽,修剪成什么样温顺平凡的样貌,才能被移植进一座能躲避严霜酷日的窄小温室里?他想要的宁静安稳,我无法提供;而他无限容忍的爱,最终只会让我变成一条骄纵暴燥、永远也无法满足安静的宠猫。
但是最叫我不能忘记的字眼,“空漠”,他在日记里自语,“经常在每晚她刚由门外进来时,像她穿在身上忘记脱掉的一件雨衣。”
空漠,的确,那是一片被我自己视而不见、却没人能进入的空洞沙漠,被阿树这句惊雷敲醒,从此我再也不能勉强撑持着表面平静的日子。
意识半明灭的瞬间,眼前几寸总有个透明的球体飘浮在空中,有重量,有实体,能看透而无以名之,引诱着我去捕捉它,去猜测它的谜底,它是什么?我曾经以为它是爱情,然而在最欢愉缱绻的时刻,我仍能看见那透明飘忽的球,如圆大的肥皂泡般逃逸出去。它是我身上缺落的一部份,我隐约觉察到它和生命一样重要,无法安心坐视它从我的眼前无息消逝。
脱离旧日的生活并没有我当初想象的艰难,任主编慰留的话如风掠过,不去细瞧阿树眼中的震惊和萧索,这纯然是你为自己做的抉择。
独居的第一个星期,共同生活的痕迹还残存在我的肌肤和意识里,用他的方式吃六分钟煮蛋和清茶烤面包当早餐,却不再有人让我倾吐夜间绮异的梦中风景,仍旧用无香味的乳霜皂洗澡,在街上看到三两嬉戏的儿童就想起他的画。我多想再吮吻他清澈的眼睛好纾解唇喉间的干涸,想冲动地拨电话听他浊沙似的嗓音,渴望他在我体内如烛芯的颤震光热,拼命嗅着自己还没洗的T恤,希望寻出一丝他身上淡淡的体味。即使在迷糊的睡眠中,也期待那只悄然探入我腰际股间的暖滑大手。
等到最初难熬的孤寂和泪水过去了以后,就像安全通过横跨山涧上一条细长险滑的钢索,回头一看,对自己竟能闭着眼、双脚打抖走过来的本领惊奇不已,却决不会再想循着原路走回去。
我接到蝌蚪从威尼斯寄来的明信片,是一张拆平了贴满碎布和支离纸片的香烟纸盒,除了收信人地址以外,一行字也没有。我只能按图追循她的行踪:那只划着冈都拉、拖条箭矢尾巴的黑影小丑该是城市导览地图上剪下来的。密密麻麻的意大利铅字,是餐馆菜单和小报分类广告。一只淌血的枯手攀住破碎蛛网的图片,一对分不清是在握手还是器官相濡的绿头麻脸外星人,可能是来自电影本事或画展海报。至于那些带点奇怪气味和湮色的蕾丝边和棉布片,大约是她在向我扬扬炫耀的猎艷成绩。
这张缤纷的明信片重新燃起我旅行的念头。夏天就快到了,一想到没有冷气的铁皮小屋和街上滚烫的柏油蒸气将会使我溶成一团软蜡,我就得暂停无目标的漫游,好计划一个避暑的去处。
上次在那条老街意外发现的特价机票彷彿名唤着我,没有半秒踌躇,我搭上公交车,向远方出发。
走出“夏日,在他方”的爱情的幻灭之后,以琏买了张环球机票,一个人到国外去旅行散心。在法国,她遇上扒手,背叛了高中好友。由于孤独与不安,她在漫游的空档,写下幻想小说“象鼻女孩”。
在捷克,她巧遇来自家乡的政客叔叔廖灿丁,受他委托到美国去,亲手将礼物送给他的女儿廖洁,也就是她写下“象鼻女孩”的灵感来源。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以琏找到了美丽亲切的廖洁,也和她结为好友。却没料到,她们即将展开一场身份互换的死亡之旅。
“离家两个多月,就像走在一张没有边界的风景明信片上,背面写满心思,却无处可寄。”
我把这段话写在笔记里。广场上,晚钟敲了又敲,夏天的夜幕却迟迟不落。
越过城墙仰望,淡青的天空是一锅被风搅拌的羊奶酪,滑软,腥甜……也许我闻见的,只是面包红酒香烟胭脂汗垢和法语的气味?或是辘辘的肠胃提醒我该吃晚餐了?
我阖上笔记本,一口饮尽咖啡杯里冷涩的残渣,四法郎消磨一下午:一杯牛奶咖啡,四大杯免费的自来水,看了两个街头卖艺人的演出,写几页幻想故事,很划算的交易。收拾背包,刚起身,几只购物袋立刻占据我的座位,一对黄面孔女孩用生硬的英文含糊呢喃,分不清是道歉还是感谢。她们开心坐下来,用中文热烈讨论在橱窗看中的一条裙子,决定明天店一开门就去买下。
蜂涌向剧院的人潮,泛滥在窄沟般的古城街道里,只有我逆行出城,随时都有灭顶的危险。一年一度的戏剧盛典,吸引来自全球各地的朝圣者,想在庄严或讽闹的仪式中,得到美的满足或精神启示。或者纯粹看人看热闹,拍照留下到此一游的骄傲。或者为了其他不确定的可能:一场艳遇、一个知音、一笔继续流浪的旅费?几十种语言在城墙间回荡,成千上万张面孔,也有成千上万种心思。贴身而过的路人,谁能知道彼此旅程的起点和终站?我能往哪去?
买不起今晚这场布莱希特的戏票,我只能出城沿河散步,放纵想象,假装眼前就是个剧场:绿阴阴的河水倒映着断桥,凝成河面上一只只森漠的眼,随着迟来的夜蓝,那上半边倔强高傲的眼白也渐渐谦卑了,桥上橘黄的灯光乍亮,那些冷眼便转为多情的凝睇,殷殷向寻觅浪漫的夜游者递送秋波…
收紧的胃打断这出免费的幻想剧,命令我转身,朝着绮的住处走去。这时她正在餐馆里切菜做酱汁,忙着喂饱那些好胃口的观光客。也许我能在冰箱和橱柜里找到一点剩菜和面条,安抚这吵闹不休的肚子。这个荷包苛扣、心思寒酸的自己,和两天前抵达戴高乐机场的天真女孩是同一个吗?
那时我带着独自冒险的兴奋入境,一切都是新奇而浪漫的:海关人员唱歌似的法式英语、高速公路旁五彩的积木小屋、地铁的时光污迹、缤纷的车厢广告和好看的乘客们、群集在塞纳河畔卖书作画喝咖啡的生活艺术家、拉丁区里狭小的旅馆旧式电梯,白天看得见对面阳台上晾着一个起伏的白肚皮、夜里听得见隔墙淫声不断的单人房间。
躺在黑暗中,睁着还有时差的眼睛,按摩被石板路折磨的铁腿,听着一夜不曾间断的警笛和欢爱。
这就是巴黎了,同时感觉到一个新的自己正要破壳而出:明天潇洒独行在罗浮宫和蒙马特丘的你,就要抛开幽暗的记忆和他人的期待,你只是一个没有名姓、尽情享乐的异乡人。
第二夜,同样睁着无眠的眼睛,躺在黑暗中,前夜飞扬的想象,早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你感觉有对不怀好意的绿眼睛在暗中窥伺,扭开床头灯,却只有自己被放大两倍的黑影,踡缩在对面的白墙上。闭上眼,就有许多白的黄的黑的棕的面孔挤着眼笑,大声招呼你:“空你积哇?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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