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迫切期待的事，时间就变得漫长而又难熬。
除了每天的康复训练外，郁逐又额外延长了下午的学习时间，学习任务变得紧凑繁重，以至于藤野海人闲聊时还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加快进度，是不是八月结束，他从日本回来就会被阮小姐解雇？
郁逐回答是因为自己之后有其他的事，才会特意加快进度，让他不用担心。
至于他担忧的到时候会不会被阮小姐解雇，他并没有回答。
因为回到C市后，他应当不会再回来帝都。
或许会留在西环北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上学，毕业，工作。
也或许会搬到另一个地方，在全新的地方，认识全新的人，开始全新的生活。
无论哪种，那年八月五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句号。
藤野海人看着郁逐写在纸上的回答，松了一口气，他之后送了他一本《百年法》作为短暂分别的礼物，郁逐同样回赠了他一本书。
郁逐将他那本书收好，晚上时会和阮素华一起，看那些她摆满整整一书房的和心理相关的书籍。
自夏清怡的事情发生，阮素华没有再为郁逐请过心理医生，反而是自己开始学习相关的心理知识。
她学得很快，只是之前很少会生硬地用所学与郁逐交流，只有这些天夜晚的休息时间，才开始试探性地与他聊起些敏感的话题。
因为回家后，郁逐想和父母说话，说过去，说未来，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絮絮叨叨说上很久。
而不是在一张纸上写着自己没事，不用担心。
但那间地下室里化不开的黑暗，抵在脖颈上的刀刃，沾满温热鲜血的纱巾，好像一处不能触碰的狰狞伤口，稍一回想，便会疼得浑身发抖。
“不准说话！不准说话！”
少女握着刀，任凭纱巾被鲜血浸透，气急败坏地说，“郁逐，不准说话！如果你这么想变哑巴，我就成全你。”
淅沥温热的鲜血伴随着剧痛流下，她又因为血液弄脏了裙子而更加愤怒地斥责。
过往痛苦的回忆一旦浮现，便像噬人的旋涡，将人吞入无底的深渊。
无论郁逐再怎么尝试，都无法从喉间吐出一个音节。
于是他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在纸上写字。
不是端正秀长的方正字体，是夸张扭曲的艺术字，还有很多感叹号，每一页都画了温和的笑脸，显得有些滑稽热闹。
因为害怕见面的时候母亲会猝然哭出来，而自己站在一旁说不出任何话，会让她哭得更凶，郁逐放了些纸条在身上。
他将康复期间的时间安排得紧凑忙碌，好让等待的时间没有那么难熬。
阮素华同样有些忙碌，虽然她清楚地知道郁逐不会在C市待太久，但还是事无巨细地将公司的事安排清楚。
她也并没有将自己即将前往C市的事向外界透露，以往过多的迎接宴会，让她有些厌烦，何况这次，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阮素华助理订的机票，起飞时间是七月三十号，下午一点。
出发的前夜，郁逐在最后一张纸上画上笑脸，阮素华坐在他身旁看他。
女仆原本敲了敲门，想要进来为他们收拾行李，但阮素华向她笑了笑，表示并没有太多行李，于是她又关上门离开。
郁逐没有任何行李，除了一沓笺纸外，他甚至没有准备任何礼物。
合适的礼物能在一定程度上消弭寒冰，拉近双方彼此间的关系。
但在那样的场景下，反倒会显得很生疏。
第二天，和往常一样吃过午饭后，郁逐和阮素华坐上车，前往机场。
夏日炎炎，阮素华穿了身清新的碎花长裙，淡黄色的雏菊不规则地排列在裙沿，平底的系带高跟鞋，灵动得像一位能赤脚在草野里奔跑的少女。
郁逐穿着淡蓝色的长袖衬衫，外面还罩了件外套，但哪怕是这样和酷暑格格不入的穿着，他双手依旧冰冷发凉，阮素华握住他的手，传递过来的热量维持了片刻，又很快消退不见。
过去给他留下的不止是时时作痛的记忆，还有一身无法逆转的伤痛，无论怎么调养，那些后遗症都将像拔去钉子后的孔洞，永远存在。
阮素华手上力气加重了几分，牵着郁逐登机。
飞机上的温度适宜清凉，机舱里的人多数在闭目浅眠，郁逐坐在窗边，看着在天穹照耀的干净光线。
云层在飞机下方远处铺开绵软厚重的一层，阳光从上至下穿透云层，没有丁达尔效应的瑰丽壮观，却同样展现着自然万物神鬼莫测的美丽。
帝都到C市的航班，飞行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不算很漫长的旅途，阮素华还是困乏地靠在了郁逐肩头。
她的力度很轻，郁逐知道她只是在假寐。
清浅的呼吸，她的心跳起伏隔着衣料传递他肩头，像花蕊深处攒动的蜜蜂，轻微的一举一动都会带来剧烈的震颤。
这样亲密的距离，郁逐和阮素华都没有说话，默契地没有提及以后。
“女士们，先生们，”广播里响起和缓温柔的声音。
“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当前飞机已经抵达C市国际机场，外面温度为三十六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不要……”
随着这道声音，飞机在地面急速滑行。
“羲和，”阮素华缓缓睁开眼，坐起身体，声音沁凉，“如果这一次……”
如果这一次，他注定面对狂风暴雨般的一切，在那之前，可以让她……
让她……
阮素华踟躇着，说不出话。
她预先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却不忍心由自己亲手打破他眼里那点期待的光芒。
两侧过道上已经有人站起身拿着行李准备下飞机，阮素华坐起身后，沾染在郁逐肩上的发丝清香萦绕不散，他看着她，等她把话说完。
飞机舷窗外的阳光与帝都并无两样，照在他脸上，清透得有些冷冽。
“羲和，我们……我们先下飞机吧。”她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郁逐被她牵住跟在人群后走下飞机，身边的人说话都带着熟悉的乡音，工作人员在飞机前穿梭往来，大厅里机械的播报声遥遥传来，模糊不清，又吵嚷热闹。
郁逐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C市下午四点整的阳光照在身上，迎面吹过的风带着C市特有的湿润气息。
天空湛蓝远阔，远处是当地那栋高耸入云的银色电视台大厦。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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