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逐醒来时，是下午。
C市昨夜的暴雨已经停了，厚重的铅灰色乌云垂悬，天色灰白晦暗，窗外的树木建筑上，都蒙着一层压抑的阴沉色调。
意识昏沉，飘然恍惚地没有实感，头一阵阵钝痛，喉咙也干得厉害，郁逐撑着右手艰难坐起身，等钝痛稍微消退，才环视过四周。
这间酒店的房间布置得很奢华，各式家具，摆件摆放的错落有致，头顶精美的水晶吊灯光线明亮，地毯上暗金的细线纹路若隐若现，床侧的书桌上则摆着一台英伦风镀银钟表，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宽敞明亮的房间内，空旷无声。
阮素华开门进来时，郁逐正赤着脚站在地毯上，蓝色的棉质睡衣衬得他有些白皙消瘦，低着头安静地摆放一个茶杯。
阮素华走上前拿起一旁的白瓷茶壶，色泽透亮的茶水倒入茶杯，郁逐的视线没有看她，拿起茶杯，小口抿着有些清苦的茶水。
阮素华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薄西装，冷艳逼人，只是眼下有些青色，她将水壶轻放在桌上，站在郁逐身旁，同样没有说话。
昨晚小巷里，郁逐的那句艮良山，让她自以为瞒过的事实，在两人之间昭然若揭，之后她停留在C市的安排，以及回到帝都后的安排，都如同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全盘皆乱。
她此刻像那位身着新衣的皇帝，明知谎言已被拆穿，也不得不将这场游行继续下去。
“羲和……”
喝完水，喉咙里的干渴得到缓解，原本昏沉迟钝的思绪恢复清明，郁逐放下茶杯，转头看向阮素华。
她比他高一些，因为之前长时间被关在地下室，严重的营养不良，以及其他药物的副作用，都让他的骨骼在那期间发育迟缓，张京良说他以后也很难会再长高，目前先维持住正常的状况，其他的就别强求了。
郁逐那时并没有太多反应，倒是阮素华弯下腰扶着他的轮椅说，羲和不用长那么高，现在这样刚刚好。
收回四散的思绪，郁逐注意到阮素华眼下淡淡的青黑，等她把话说完。
“羲和，昨晚C市下了场暴雨，温度降了不少，你还在发烧，这样光脚踩在地上会着凉的。”
“我们先去穿好衣服好不好？”
一如既往哄小孩的语气，她似乎忘了房间内空调温度其实开得很高。
郁逐站在原地，黝黑的眼瞳平静得像泛不起涟漪的幽谷深潭。
平心而论，除却时不时判若两人的强烈欲望，以及过于病态偏执的喜爱，对方一直对他很好。
从那栋别墅外救了他，带他到帝都亲自照顾，为他念书种花，还为他找了心理医生和日语老师，因此哪怕她限制了他与外界交流的一切途径，又和夏清怡所说，只是喜欢他的长相，养着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漂亮宠物，他都很少会在对方突然失神时，反抗她。
她将他从那里救了出来，并且对他很好。
所以，郁逐没有去深思她在火光里宛如重逢的惊喜，也没有想过夏清怡所说的那个被人无情抛弃的以后。
但阳台上那盆被遗忘的波斯菊，与她不停转移话题的生硬，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这半年多来被刻意忽略的一切。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有些发冷，郁逐看着阮素华，没有再想其他。
他落在身旁的左手微微颤抖，开口出声，声线也不停在发抖。
“姐姐……”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再也不会是以前那样的清冽干净。
阮素华的手同样开始颤抖，胸口无法呼吸的闷痛。
“我们去，艮良山，看看好吗？”
“我很久，没有见过爸妈了。”
郁逐脸上露出几分明快的笑意，声线却抖得更厉害，“我想去看看，他们，姐姐……”
阮素华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他的笑意沉重的让她没有找不到任何一句借口，让自己只能这样看着他难过。
她说过，只要他高兴。
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自己的心脏，她都愿意剖给他看。
阮素华的心，此刻又一次无法抗拒的软下来。
她走上前，握住郁逐颤抖的手，轻声无力地说，“羲和，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别难过，我们……”
她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发丝擦过郁逐耳侧，郁逐肩上一重，听见她说，“我们去艮良山，看看他们。”
郁逐呼吸一窒，四肢发软地提不起力气，阮素华抱得更紧，他的呼吸滚烫，地毯的花纹不停在眼前晃动重叠，郁逐闭起双眼，缓缓睁开，看向窗外昏暗阴沉的天地。
酒店外的温度有些低，出发前，阮素华让人买了几件比较厚的外套，给郁逐穿上后，又给他戴好手套，系上围巾，严严实实裹住后，才带着他走到楼下。
即使下了雨温度下降，一路上的行人也都穿着薄短袖，看见郁逐后神色有些诧异，他冰冷的双手被阮素华牵在手里，阮素华并没有在意那些，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道，
“羲和，我们等会儿是不是要去买些花？”
昏暗的黑云在远处层层压下，郁逐停在车前一愣，目光有些茫然无措，最后才将头埋在围巾里，有些沙哑地说，“不用了。”
他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却还是无法接受那样去做。
车辆启动，天色越加暗淡，道路上行人稀疏，车辆急驰，唯一明亮的颜色只有各个路口闪现烁不定的红绿灯。
郁逐握着手中写好的纸条，看着窗外被拉长延伸的景物，恍惚觉得自己是在与时间赛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像只要再快一点，他就能追回两年前的一切。
轿车停在一处十字路口的红灯前，郁逐看着道路上被冲刷干净的斑马线，声音在狭小里的车内呢喃不清，“爸妈……”
车窗倒影上，阮素华抿着唇，神色有些犹晦暗不定。
郁逐转头，阮素华轻呼一口气，将亮起的手机屏幕递给他。
手机上是一份详尽的报告，郁逐只是粗略一扫，便看见了熟悉的名字，落在屏幕上的指尖僵硬冰冷。
六月八日，高考，大雨，车祸。
当场身亡。
他好像不认识那些字，一遍一遍看着那份泛黄报纸上的报道。
那天是高考，报纸上的附图，是在大雨中人群拥挤的静河私立高中门口。
郁逐一时有些无法呼吸。
惨烈的时间洪流横亘在眼前，失去至亲剜心剔骨的疼痛，还有那沉重到几乎压断脊梁的愧疚，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细针扎在身体里，根本无法再思考其他。
他眼前视线模糊，哽咽着说不出话，指尖不小心向下翻过一页，郁逐看见了附在最后的一段书信节选。
静河私立高中的那起自杀事件，在那年很轰动，但即使在海边找到了所谓证据，郁逐的父母也从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选择自杀，因此曾经在报纸上以一种欢快跳脱的口吻，给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小逐，你现在应该也在备战高考吧？听说静河的学习氛围很紧张，小逐也会紧张吗？没关系，爸爸妈妈知道小逐的学习从来不用我们担心，所以我和你爸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高考后的惊喜，小逐猜一下？”
“……小逐今年又长了两岁，往年你的生日总是在新年之后，跟着新年一起热热闹闹的，你爸说缺了的这两年，等你回来，我们再补上，到时候叫上你所有的同学，还要买一个特别大的蛋糕，插满蜡烛，让你把之前说家庭幸福的愿望重新许一遍，哈哈……”
“……对了，小逐今年，向阳灯是妈妈点的，只点了一支，你回来记得都点了……”
“小逐，还有啊……”
车停在阴沉昏暗的艮良公墓外，郁逐有些看不清最后一行。
“以后，小逐要记得准时回家啊。”
“爸爸和妈妈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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